《再说我爱你》大羊soyo

30、之二十下篇

　　站在离木屋不远的斜坡上，晚风柔柔地刮过脸，深蓝静谧的天幕夜星疏朗。

　　宁静安详，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远远随风刮来零散的笑语，含着焦虑不安的期待。

　　亚速和曼达拉已站得有些时候了，少女微微曲了曲发麻的膝盖，转头看见少年依旧专注而执着的侧脸。

　　她在心里细细数过那些年。映象里亚速的容颜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他一如十二年前那样，轮廓柔和，依旧是漆黑冰凉的长发和纤长的烟眉。只是有时出神地凝望远方的时候，神色里会不知不觉显露出苍凉。淡淡的、眷眷的苍凉。就像现在这样。

　　天空里划过两三条急促而光亮的线。

　　兴奋的喊声涌动起来，随即是大片惋惜声。

　　曼达拉只来得及抓住自己的一缕头发，夜空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幽蓝。

　　一定还有机会的，曼达拉紧张地握住自己的头发暗自打气，又看了看身旁安静站立的少年：只要是为了他，只要能让他感到幸福快乐，她什么都愿意做。

　　如同信仰般神圣而又坚定的信念，在年岁渐长里也只想去认真地坚持，像立根之本一样深深驻扎，扩散出来的枝叶也只倔强地向一个方向伸展。

　　怕他会像突然出现那样突然离开，不安过，惶恐过，想要知道他的过去，即使无法涉足，也能填补不安与惶恐。而他就像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来访者，淡然出尘，与周围涂抹不上联系。有时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和他所共同拥有的，真的仅仅是这十二年而已。他为什么会留下来？为了自己？难道是，也许是，如果是，但愿是……一厢情愿地继续一厢情愿下去，还是清楚地明白，他所等待的，绝不是自己啊……

　　惊叫！！

　　像是突然撕开了一道又一道银亮的伤口，拖着尾巴一闪而逝的星雨稀稀拉拉地降临。晴朗无月的夜空在刹那间变得艳丽而妖娆，意犹未尽的残光在消散里迸发出凄绝而又壮丽的美。朝圣者一般圣洁单纯地迈循坚守的轨道，撞击在空气无形的摩擦里以光和热装点最后的舞台作为谢幕。

　　曼达拉摸着发丝上那个小小的、承载着她心愿的发结，高兴地想哭。拉拉身旁少年的衣袖想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觉得头顶蓦然一亮，捏在手里的衣袖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于是疑惑地抬头——

　　那是一颗明显比其他流星要巨大得多的金红球体，被风刮乱的火光四下辐散，在深蓝天幕的衬托下耀眼得像一个美丽的、金红的小太阳，怒气冲冲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那些从渐次模糊的痕迹里脱离出来的细小的、金红的光斑流连了一个转眼的瞬间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好美啊……”脱口而出的赞叹，曼达拉还想继续说什么，忽然有颤抖到无法自持而涩哑的反复呢喃在耳边响起，“他不在了……他终于还是不在了……他不在了……不在了……”

　　似乎有马的悲壮的长嘶声，闪电般的雪白掠过去追往星星陨落的地方。

　　……

　　自那夜之后，亚速急剧地衰弱下来。他一向都是安静的，如果现在也算是安静，那他在安静里却透出沉沉的死气。就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体，或是断了线的木偶。“生命”所特有的灵动的气息已经找寻不到了，黑色瞳仁里也只剩下死寂而麻木的钝光，空落落的。

　　曼达拉为此焦急得也快生病了。她尝试了很多方法：挖空心思给亚速做上各种各样的的美味希望可以借此来刺激亚速对外界的感知；给亚速讲她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许多有趣的故事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寻求巫女的帮助结果巫女冷淡地说是心病除非他能自己走出来……

　　曼达拉晚上躺在自己床上有时会悄悄地哭。在亚速面前她强打起精神挤出笑脸想要鼓励他振作，但她对他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无从鼓励。亚速看她的时候，空荡荡的眼睛里没有焦点，目光飘忽，不知究竟是在看她还是越过了她的身体什么也没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拿出装有发结的小包，玛吉克告诉过她那是很棒的祈福，想起亚速那一声声“他不在了……他不在了……”，曼达拉觉得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傻瓜。

　　『想要和亚速永远在一起』

　　多么不自量力的愿望，连她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渐渐收拢，掌心里的突起硌痛了手，她只觉得丑陋而可笑，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把它扔出去，小心翼翼放进了怀里，贴近心脏的地方。

　　就这样保留一点可怜的希冀来慰藉从以前到现在再到以后都一样傻的那个自己。

　　“亚速哥哥，乖乖地在家里呆着哦，曼达拉要去后山给你捡野果回来吃～”，每次出门前曼达拉都会反复叮嘱亚速，怕他在自己一不留神的时候，再也找不回了。

　　“咦？曼达拉又要出去啊，亚速有没有好转？”

　　在小路上遇见了叶塞，热心的红发姑娘关切地询问起亚速，曼达拉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我想去后山给亚速哥哥捡野果，以前，无论酸的甜的他都爱吃……”

　　“小笨蛋，”看着眼前少女消瘦的脸，叶塞心疼地皱起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又变了变，“自从星雨之后，听说村里有人看见后山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常来村里卖柴的那个阿爹一出来就整个人都变了似的，以前他总是很和善的。”

　　“啊？”有些不明所以地反问。

　　“小心点啊，”叶塞疼爱地揉揉曼达拉的头，“早去早回，最好在太阳落下之前下山……嗯？”

　　“知道了，叶塞姐姐，谢谢你。”亚麻发色的少女绽开明亮的笑脸，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搞什么……突然笑得那么开心……跟再也见不到似的……”叶塞有些愣住，暗骂了自己一句，看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身影在光线里模糊最终成为小小的黑点，孤独的、倔强的，最后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

　　门被轻轻地打开。亚速依然一脸呆滞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深蓝的夜。

　　对应他的星征已经陨落了。他之前之所以还能抱着那点微薄的希冀苟延残喘，是因为抬头还可以辨认出属于阿摩司的星征。即使被流放，只要精魂还在，星征不陨。

　　只是那场星雨把这一片希冀破灭了。

　　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然后清楚地明白他对他到底有多么、多么重要。

　　即使他一向明白，只是没有觉悟到已经是深入血液刻入骨髓的感情。

　　“亚速哥哥……”门边的少女半张脸掩在昏暗里，慢慢走近。

　　亚速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成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剜骨般的痛摧残出的麻木，即使明知道曼达拉是真的关心自己、担心自己，也不愿作出什么回应。

　　他想要一个人安静地伤痛和回忆。记得某次赫拉莉珂说“跟哥哥在一起的每天都是美好的回忆”，她说回忆是一种越久远便会越幸福的东西，那在他的回忆里那个太阳一样耀眼的男子的确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幸福但他同样也留下了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

　　“亚速哥哥……”少女的声音突然提高，“我、恨、你！”

　　这一声咒骂把亚速惊得回过神来，“……曼达拉？”

　　如果会恨他，也是应该的。

　　{不是的！不是的！那明明不是我要说的话！我是怎么了？这股强大而充满怨恨的力量是什么？.}

　　“我恨到，想要杀了你。”少女勾起残忍的笑，光线遮蔽的脸显得森然可怖。

　　{我根本不想要杀了亚速哥哥！为了他，我……}

　　“曼达拉？”亚速感到强大的怨念自眼前少女身上散发出来，“你被什么附身了，让我……”

　　身体忽然不能动。
　　“定魂缚。月神亚速，即使是你，也不可能逃脱出来。”少女悠悠闲闲地理了理头发，“就让这个人类女孩来终结你的魂魄好不好？感觉一定很不一般吧，呵呵。”

　　“你……究竟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亚速惊怒交加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

　　“哦，她呀，现在是我的神食，把生命力吸干之后，大概就是一具干尸了吧。”

　　“亚体！你究竟是谁分裂出的亚体？”

　　“我们……没有谁比我们更加熟悉彼此……是吧……亚速、亚速哥哥。”少女抬起头，粟色的瞳仁里闪出幽幽的黑色光泽，整张脸也隐隐现出了另外的五官。

　　那再熟悉不过的五官。

　　“你……赫拉莉珂……她竟然！”痛心不比，他的妹妹，终究还是被污染了。

　　“哼，明明是污秽的神祇还自命清高，哭着说什么‘救赎’趁着降落星雨时把我抛弃到下界，也多亏这个人类女孩灵魂干净纯粹，是很强大的神食……”

　　“离开她！不关她的事！你要强大的灵魂找我便好！”

　　“哎，难得月神会这么主动，但是对于是亚体的我，还没有吸食元灵的修行，可惜了。”故做惋惜地叹一口气，在亚速耳中自然是挑衅和嘲笑。

　　“放心，我会在她成为干尸之前先解决掉你，先让她把你这副虚无的肉身一刀刀刮下来好了，这样一来放血就很便利，你也会跟着那个流放者一起沦入魔道，看来我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少女拿起刀，一步步逼向亚速。

　　{不要！不要！求求你停下来！我不要伤害他！}

　　锋利的刀尖划破长衫，刀刃涂上淡淡的红光。

　　亚速隐忍地闷哼一声。

　　“呆在这个躯壳里这么久，果然血肉相连了，本来还担心你会没有痛感，那样可就不尽兴了。”

　　一刀，一刀，一刀……

　　“呵，就这样乖乖不动，对，瞧你多听话……”

　　原本是深色的长衫浸染了血液之后颜色更深了一层，血液凝成大块大块的血斑在长衫上一团团分布。

　　“只要精魂不散，你就是神祇，有元气护着，生不如死的滋味哦，以前是体会不到的，感谢我吧。”

　　“嗯，下一刀刺哪里？”少女停下来，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墙上衣衫零乱的血人，“脏死了，都快找不到干净的地方下刀了，干脆我做个好人——”

　　少女邪魅地笑起来，举起刀刃放在嘴边轻轻一舔，蒙上一层血晕的利器透出污红的光，“直接刺入心脏，割断精魄，怎样？”

　　{不要……怎样才能够停下来？怎样才可以不再伤害他？}

　　〈你真的有那么强的决心？〉

　　{谁？}

　　〈星结灵，我是你在星星陨落之前的发结受到感化而形成的低级灵体。〉

　　怀里放发结的袋子透过身体传来温暖的光。

　　{之前你为什么不帮我，他，是我害了他，是我的罪}

　　〈我对抗不了亚体，我只能给你一个瞬间的机会，那一瞬间冻结它对你身体的暗示，你就在那时把刀刺入自己的心脏，只要神食死亡，亚体就无法吸取生命力作为行动的能量。〉

　　{这样一来他就能得救？}

　　〈对，但你会死亡，时间只有星星陨落的瞬间那么长，如果你稍微犹豫一下，不但你救不了他，最终你们都会死。〉

　　{亚速哥哥是神吧，好厉害啊，难为他陪了我那么久，虽然还想再久一点，可是……麻烦你帮我告诉他……}

　　……

　　〈好了？〉

　　{嗯，谢谢你。}

　　“好了，让这把刀进入你的心脏吧……啊！这是怎么回事！”声音凄厉起来，亚速吃力地睁开眼——

　　亚麻发色少女忽然倒转刀柄往自己的左胸刺去，仰起头来看向他，脸上落下两行清泪，粟色的瞳仁澄明干净，“对……不……起……”

　　手脚竟能动了，亚速挣扎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曼达拉的身体，“我把它驱逐出去，再忍一下……”

　　掌心结印驱逐开亚体先封印在泥土里，亚速抱着曼达拉让她的头枕在血肉模糊的臂弯里忍着泪水说：“我给你实施治愈法术，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垂死的少女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似乎笑了笑，手臂慢慢抬起，像一个无尽拉长的慢镜头忽然中断，亚速的臂弯重重一沉，那只手臂垂了下去，依着惯性轻微晃动了几下，就此沉寂。

　　“曼达拉————”目睹生命的消逝，亚速嘶叫着，白色的治愈光线笼罩少女安详的脸却不能使消逝的生命挽回。

　　〈她的生命探测反应已经完全消失了，留着体力治疗自己吧。〉曼达拉的怀里出现一层橙色的光晕，一个小布袋缓缓升起，几经变幻最终凝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女孩样的精灵。

　　“……”亚速认出那是许愿灵的一种，便意识到它大概是星结灵。

　　〈她有话留给你〉
　　星结灵缓缓腾起，橙色的光晕不断扩大，小女孩的形体模糊，光晕里浮现出一张秀丽而青涩的脸，亚麻发色的少女眨了眨粟色的眼，嘴角是安然的笑：“亚速哥哥，谢谢你陪了曼达拉那么长的时间，也希望亚速哥哥能够地去往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忽然停了停，似乎是羞涩的笑，“快没有时间了……曼达拉和亚速哥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幸福。曼达拉喜欢亚速哥哥，永远永远。”

　　橙色光晕里羞涩的、清丽的脸忽尔破碎成无数小光点，向窗外的夜空散去。

　　〈此生已了，我也会随之汇入星海〉

　　屋里暗淡下来，只有一盏油灯颤栗地吞吐光芒。

　　“……傻孩子……傻孩子……”搂着还有温度的身体，亚速埋下了头，像是决定了什么，忽然抬起头对那个已经听不见的人说：“曼达拉，我不会让你的灵魂汇入魂之大湖，那里已经不干净了，让我来烧尽你的魂魄吧……”

　　跳出轮回，永灭即是永生。

　　把少女的身体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床上。左胸那把插至末端的刀稳稳立着，填满心脏的空隙。颤抖地伸出手，握住刀柄，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少女的身体随着强力弓起，随之又再次倒回去。扔下刀，亚速细细抚着少女的脸，看着那个不会再睁开眼不会再用澄明干净的眼神望着他喊他“亚速哥哥”已然永久逝去的人，心脏也是被掏空一般空落落的。

　　她是真的毫无保留地对他好。就像她的信念一样把她所能得到所能拥有的全部都给他。乃至生命。

　　到底剩下的，还是他一个人。

　　有什么远去了，再也回不来。

　　她用她的生命来坚守自己的信念，她永远离开的时候也就把她对他的爱凝结成永远。

　　永远永远。

　　九冥之火冲天而起，逡巡可烧尽三界。

　　整栋木屋在展开的结界中包裹在火光里，使外界不可察觉。亚速呆呆地站在吞吐的火焰前，仿佛这烧尽三魂六魄的九冥之火烧尽的不止是眼前的木屋、屋内的那个少女，还有这些年的欢乐幸福。

　　有什么圣洁的光晕从火焰中脱离出来，慢慢凝出一个纤细的影，依稀是曼达拉的模样，亚速知道那是曼达拉的魂灵。魂灵变换出各种剪影，最后缩成小小的、矮矮的，应该是脑袋的部位两侧有向外晃动的光斑，像极了鸟张开的翅膀——一切仿佛被抽空了一样，中间那些过往最后那些伤痛统统未曾到来，仿佛回到他
　　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类小女孩的时候，旷古悠远里回荡稚嫩而陌生的声音，人类小女孩欣喜地笑起来，粟色的瞳仁澄明干净……

　　……

　　亚体被他永缚地底。

　　一片焦土。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九冥之火，逡巡可烧尽三界，也烧尽了他作为神祇最后的留恋。

　　神与魔，原本也只有一线之间。如果说神是高高在上受人膜拜，那魔只是直白地表现出欲望而已。

　　剥离他灵魂和神志的火焰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痛感，反而是长久疲惫之后难得的轻松。

　　抛弃神祇的身份，甘心自焚坠入魔道，来换洗自己阻止魂灵轮回的罪孽，也来追随那个一同坠入的人。

　　就按照曼达拉最后的希望，他终于也要去往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

　　抛弃。流放。陨落。诅咒。

　　每一种，都是遵循欲望而所要走过的道路。

　　（往世录Ⅱ完）

　　补记：
　　直到叶塞很老很老的时候，她也一直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那片现在是焦土，以前曾经有一栋小木屋的地方，住着一个黑发的少年和一个亚麻发色的少女。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来过。村子里的人惶惶地传言那是恶魔的诅咒，一时人人自危。很多很多年后，当年的那些人先后被时间带走，曾经的少年和少女已经被逐渐遗忘。曾经鲜艳的红发已经失去光泽的老叶塞眯着眼，沐浴着窗外透过的温暖的阳光，恍恍惚惚里似乎看见树下黑发的少年身旁倚着雪白的马，而抱着马颈嬉笑的亚麻发色少女一脸灿烂。她急忙睁大了眼仔细看，留下的只有依旧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