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大坑Ⅱ》鱼在溪

15、巫山寒月

　　船家松开绳，将船撑离岸边，岸上的白衣似是融化在骄阳中，渐渐远了，只留下一片白。别蝴在船头站了很久，直到白影也消失了，她才回到船舱，别初见她回来，递过一只湿毛巾，道：“师姐，你既然不忍与苏公子离别，为何不应他邀请前往九嶷山？”
　　别蝴默然，别初便不再问，这段时间别蝴性情变得如此和顺，她反而胆战心惊，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别蝴惹生气了，变成原来的模样。
　　“没有时间了。”别蝴忽然说了一句。
　　别初一愣，“啊？”
　　别蝴嘲讽地一笑，道：“只是我至死都想不通，想不通便会死不瞑目，初初，你愿意给我释疑么？”
　　别初皱眉，“师姐，你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别蝴依旧是嘲讽地笑，“我这一生就是一场笑话，难道你就没有在背后笑过我么？”
　　“你是入了魔道，但是你还是我的师姐，而且只要你肯回头，相信师父一定会原谅你……”
　　别初被别蝴冷冷盯着，自己的很多设想都没法说下去，她一直就是这么觉得，六道既然共存在天地之中，就说明没有哪一道活该灭绝，既然如此，别蝴一时糊涂入了魔道，再回来的话，为何不能原谅？即使她以前做过一些坏事，但是以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如果别蝴善心做好事，并不是不能够将功补过。
　　“初初，你以为我犯的是什么错？”别蝴歪着头，饶有兴趣地问。
　　别初想了想，据她听来，别蝴的大错处只有那一个，便道：“师姐最错不该入魔。”
　　“你错了。”别蝴似乎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捂嘴笑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住，顿了顿，继续道，“我的错，是天下人公认的错，可是我自己却永远不会承认我错了，直到遇到你。”
　　别初愕然，“为何？”
　　“我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发生了，于是我也开始反观，是不是我被世人认定的错真的是错。”
　　别初有些茫然，正在想着如何应答，船夫在船头喊道：“两位姑娘，前面就是巫山了！”
　　别初早闻巫山盛名，忙探出头去，果然前面不远处有连绵山脉，细细看去，不禁想起了书中传说，喃喃道：“据说巫山有十二峰，那可是神界的神女所化呢。”
　　“可不是，传说大禹治水时，瑶姬娘娘带领着十一位神女来到人间帮忙治水，授大禹治水天书，这才得以救人间百姓。”船夫听到别初的话，身为巫山县的人，他立刻就被勾起了谈话兴趣，忙不迭介绍说：“这巫山十二峰风别是松峦峰、登龙峰、圣泉峰、朝云峰、神女峰、松峦峰、集仙峰、净坛峰、起云峰、飞凤峰、上升峰、翠屏峰和聚鹤峰。”
　　别初咂舌，“船家好记性！”
　　船夫有些害羞地摸摸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还能不知道这十二峰的峰名么。”
　　别初笑了笑，离得近了，便细细数去，这一数觉得不对，再数了两边，“咦”了一声，正欲开口，一旁的别蝴淡淡道：“净坛峰、起云峰、上升峰隐于岸上山后，在船上并不能见到。”
　　“哦。”别初缩回头，“师姐去过巫山么？”
　　“自然去过。”别蝴看着前方的山脉，想了许久，道，“奇了，我竟然想不起山上是什么样子，大约是太久以前了。”
　　“师姐……”别初握住别蝴的手，有些微心疼。
　　别蝴垂下头淡笑：“这样罢，我们便去巫山玩几天，如何？”
　　别初看别蝴似乎是真的很想上岸看看，便向船夫道：“伯伯，在巫山下停几天罢。”

　　船夫在她们临下船前还叮嘱了几次“神女庙”，非让她们前去拜祭瑶姬娘娘，别初笑着答应了，与别蝴来到神女峰下。别初原本以为来到神女峰，别蝴会高兴一些，没想到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别初连喊了几声，别蝴才回神答应着。
　　“师姐，你怎么了啊？”别初心中担忧，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别蝴勉强笑笑，道：“可能是沿途累了，你喊我有事么？”
　　别初在摊位前买了两束香，道：“原本是想问你要不要带些香火纸钱上山拜祭，结果你一直不搭理我。”
　　别蝴低眉淡笑，却不肯多说，只是转身离去。
　　别初见状忙跟上去，别蝴一路或快或慢，似乎是在挣扎犹豫，走走停停的，有时候恨不得丢下别初，有时候又停下来张望，确定别初跟了上来才放心，饶是别初再不解世事，也会感觉到别蝴的用心，何况别初与别蝴已经相处了两个多月。当初别蝴答应别初一同出去游历时，别初就不太相信别蝴的突然转变，只是她相信天长日久，别蝴在见过很多世间美好之后，会被感化，会真的向自己希望的那一面发展。而如今，别蝴确实被感化了，她的杀心开始动摇，所以别初心甘情愿喝下别蝴递给她的药，药化灵力，别初只能拼一拼别蝴的心。
　　忽然想到前不久和水溶的谈话，那时离开荀华祠，忽然之间都没了活下去的理由，只觉得浑浑噩噩，后来想到了别蝴，才想起，其实这个世上，还是有人需要自己的，于是精心安排这一路行途，不再胡思乱想。
　　日暮时分，两人终于到达了神女峰顶。上山的路上原来有很多人，越往上人越少，加上夜色降临，山顶上只剩下别蝴和别初，两人在山顶树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前方一处空地，空地上有一座道观。道观年代很久，虽然旧，却并不破，这里没有修住地，所以没有信徒的时候，便没有任何人。
　　别初上前燃香，插在道观外的大香炉里，借着月色看去，道观的牌匾年久，已然模糊了许多，细细辨认，才看出那是“凝真观”三字。别初回头向别蝴笑道：“师姐，我去道观里面瞧瞧，你来不来？”
　　别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
　　别初早知是这个答案，在别蝴心结没有解开之前，她肯定不愿意去祭拜仙神。道观内很干净，看得出来，有人会常常上山打扫道观。道观很小，只是比凡间的土地庙大上一点，中间立着一座泥塑像，大致轮廓可以看出是一位女仙，女仙左右捧着一卷书，右手轻点书页，似是在向信徒传授些什么，这大概就是后人想象之中，当年瑶姬娘娘在神女峰授书大禹的情景了。
　　别初以前从来不相信神界会来人间赐福，直到在东极山看见花神赐福，直到慕容筱给自己看的那一幅画，她才相信，原来神是会来人间的。别初跪在地上，不知为何，她执念地认为跪在坚硬的地上，神明能够更清楚听见她的祈告，“信女洛别初拜见云华夫人，信女有三大执念，一愿师姐冯别蝴早日脱离魔道，回到仙门，二愿师尊得破天劫，道术更进，三愿水溶早日寻得荀华……”
　　月光照进道观，有人影越来越近，在她背后停下。
　　“师姐……”别初希望瑶姬娘娘真的能够满足她的愿望。
　　“师妹，对不起。”
　　神灵很忙，没有时间聆听世间的声音，是自己的事情太微不足道，所以最终求神也不能让师姐改变主意么？别初颓然垂下手，闭眼迎接别蝴从背后打来的一掌，别蝴说，她想知道，如果她杀了别初，师父会是怎样的反应。此时此刻，别初也想知道，师姐是不是真的能够下杀手。
　　一道微风拂过，别初被一道白影抱到一边，她愕然抬头，看见苏澈在月华下的脸，他以前一直是懒散的随意模样，此时这般凝神，别初不禁呆住，他确实是唯一和师父想媲美的人。
　　苏澈并不看她，而是随手从道旁折下一根木棍挡住别蝴。
　　杀意大盛的别蝴全身包裹在一层红光之后，她连击几掌，苏澈且退且挡，一一化解，别蝴大怒道：“为何你也护她！”
　　“为何你要杀她？”苏澈声音清明，不带一丝情绪。
　　“既然你一心护她，为何不拔剑。”别蝴攻势不减。
　　苏澈顿了顿，淡淡道：“别蝴，你我相交一场，我并不愿伤你。”苏澈话音刚落，一道白光蓦然击向别蝴，别蝴抵挡不及，被白光化作网袋困住。
　　“云麓漫天！”别初惊呼一声，这是仙界金仙才能修得的法术，云麓漫天最大的用处便是困住魔道，使其完全无法施展任何法术，而道术十分高超的时候，云麓漫天甚至能够困住一个城池里的魔道。苏澈一向以风流闻名仙界，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金仙！
　　别蝴的惊讶一点不亚于别初，她在网袋中徒劳挣扎，状似疯癫，一边怒道：“苏澈！枉我视你为唯一知己，原来这么多年你从未与我交心！”
　　苏澈眸色凝了凝，沉声道：“别蝴，这么多年你做什么，我从来不会因为你身份变更而疏离你，但是……我说过，你们同门师姐妹不应互相残杀。”
　　“同门师姐妹？”别蝴不顾光网对她的伤害，依旧挣扎，一般喊道，“你忘了，我早已被赶出了东华，因为我的错！我的所谓大逆不道！”
　　“师姐！”别初实在不愿别蝴这样错下去，“你回头罢！只要你肯脱离魔道，师父……”
　　“你不懂。”别蝴忽然停下来，冷笑道，“初初，你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罢？”
　　别初默然。
　　“因为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有了□□的想法，我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别蝴的话像一道霹雳般击中别初，别初好半天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师姐，你……你竟然……”
　　“我以为师父不懂爱，我无怨无悔，他是金仙，我只要仰望着他就好，只要远远看着就好，我原以为千秋万代，我一直一直陪着师父就好了……”别蝴抬起头，阻止眼泪流下，“可是仙门也逃不过世俗，他们知道了，容不了我，容不了……即使我什么都没做……”
　　别初从方才一刹那的惊诧回过神来，她看向身旁的苏澈，这才想起苏澈还抱着她，她忙挣开来，再看别蝴失魂落魄的样子，道：“师姐……”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师姐的这个想法，大约整个东华派都知道了罢，那么，她还能回去么？.
　　“可是师父对你不一样，他宠你，从没有人能够那样受师父青睐……”泪水顺着别蝴眼角滑下，“师父为了你不惜性命，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师父不懂爱，他这般对我，只是因为，我不是他爱的人，所以我跟你一起，想看看你到底哪里比我好，哪里值得师父那般对你……”
　　别初忽然觉得一阵疲倦，原来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所有努力，在别蝴眼中根本毫无意义，她鼻子发酸，虽然对别蝴心寒，心底还是不愿别蝴如此绝望，她一步一步走向别蝴，到别蝴面前，将自己的掌心对着别蝴，不知怎的，再说话时，泪水莫名留下，话语中带着一丝哽咽，“师姐，你以为师父为何这般毫无顾忌地宠我呢？”
　　别蝴彻彻底底愣住，别初苦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呢，因为我没有情丝，师父永远不用担心我会爱他，我根本就不会爱任何人啊，又怎么会犯错呢？”
　　苏澈默然站在一旁，听到别初的话，眉头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挥手将别蝴的禁锢打开。别蝴坐倒在地，嗤笑，“我所追所挣，原来都是一场笑话……”
　　“师姐最起码还有所追所挣。”别初蹲下握住别蝴的手，“初初活着，仅仅是活着。”
　　别蝴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别初，别初止不住哽咽，“师姐，回仙门好么？初初一人在仙门，太寂寞……”
　　别蝴一震，回握别初，久久不回话，心中正挣扎时，一道青光划破天际来到别初面前，别初一愣，“青冥？”
　　青冥剑不远千里来到了这里，那么……别初抬头，果然白光一闪，秦湘问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
　　“师父！”
　　“师父……”
　　苏澈垂眸，“秦仙长。”
　　别初下意识地就要上前，不料别蝴身上杀气大盛，不等她反应，伸手箍住别初的脖子，别初只感觉呼吸一紧，手中青冥就要飞出救主，被别初紧紧握住，别蝴的回归只在此刻，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师姐……这是师父……”
　　别蝴拖着别初步步后退，语无伦次，“师父，我知道是师父，师父……师父……”
　　“放开别初，跟我回去。”秦湘问淡淡道。
　　“跟你回去，跟你回去你会再收我么？”别蝴惨然一笑，“你会废了我，将我送进凡间，对罢？”
　　“蝴儿，不要再犯错。”秦湘问并不回答别蝴的问话。
　　“我偏不！”别初只觉得脖子上力道更大，她不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苏澈，而苏澈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站着，此时看向别蝴，眼中有一丝悲悯，她有些疑惑，却听耳边别蝴依旧笑着说：“师父！秦湘问！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亲手杀了我呢？”
　　秦湘问眼中漠然，没有一丝感情。
　　“今日便试试好么？我和你的徒弟，你选一个……”
　　别蝴手中红光堪堪发出，便悄无声息地消失，而秦湘问，收手转身。别初怔住，感觉到脖子上面力道松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带着怎样的眼神看着秦湘问绝情的背影。
　　“师姐！！！”别初猛地回身扶住别蝴，却是随她一起倒下，生命从别蝴身上迅速流失，别初仿佛看见当日在悲绝谷中，勾魂使者是如何一掌将人的元神打散，而现在，秦湘问做了同一件事，他打死了她，也要将她的元神一定打散，“不要！师姐，求你坚持，不要死！”别初将目光投向苏澈，“苏公子，求你救救师姐！求你！”
　　别蝴无力地抓住别初的衣襟，勉强笑道：“初初莫要为难苏兄……苏兄懂我……”
　　懂她宁愿死在秦湘问手中，也不肯再在尘世流连了么？
　　“临死之前，能看见师……师父……我已心满意足……”
　　别初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初初……你……你心中定有一位……至死不肯放手的爱人，现如今……你什么也不记得，只因为……你手心那份……刻骨的情丝早已被拔去……”
　　别初泪眼朦胧，茫然地看着别蝴，“师姐……”
　　“初初很好……我来生宁愿……宁愿永生……永世……没有所爱之人，也不要再……再遇师父……”
　　月光高高悬在空中，似乎能够照见，在人间的许多地方，有东西无声无息消失，凡人心中曾经有位名为冯别蝴的姑娘，不知何时被忘记得一干二净，所有的所有，都被遗忘，唯有不老不死的仙人，才不会忘记，所以他们不老不死，承受失去所有人的苦痛，苦痛的尽头，熬过去了，便是神。

作者有话说

　　昨晚存了一点稿子，今天没找到==今晚写到八百多，还是重新开始，写到现在终于写完，这一卷同时也完结，师姐终于被我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