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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荀华水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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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先生呢?”
急匆匆往外赶的流云不情愿站住,道:“水姑娘,我怎么知道我家公子去哪里了!”
水溶一愣,没想到流云脾气这么大,她也不好再问,眼睁睁看着流云远走了,忙问道:“那你去哪里?”
“菜市!”
水溶留在院子里,有些无聊地拨弄着院子里的白芷草,荀华已经离开四天了,他去了哪里呢?正沉思间,忽然大地猛晃了一下,水溶稳住身子,心头一惊,凝神感受周围,却不再有异动的样子,好似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地动了!地动了!”外面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水溶忙打开院门走出去,只见门前一片混乱,许多人拿着衣服粮食争相向城西跑,城西地势稍稍平坦,房屋很少,若是地动,前往那里倒是明智之行。荀华临行之前也曾吩咐,若是锦官城出现异动,她不必等他回来,应当随着大伙儿,和流云一起前往城西。
流云,流云在哪里?
水溶进荀华的房间,给他收拾了两件衣服,她相信荀华会去城西找她,一定会。
荀华的房子虽然简陋,但是却很稳固,此时来到大街上,才知道地动的厉害,大街两旁很多房屋很多都已经倒塌,有些开了很大的缝隙。先下还是有很多人跌跌撞撞地向城西跑去,有老人哭天抢地,怨上苍让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小孩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父母……小小地动,竟然随意便可造就人间惨剧,可见人道力量确实在六道之中最为薄弱。
想起流云临行之前说是去菜市,水溶忙向着菜市跑去,逆流而行,自然惹得不少人不快,她一边道歉一边进了菜市,这里比起外面,更加脏乱,满地的菜叶与鱼肉,简直难以下脚。
“流云?”水溶站在出口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菜市里面似乎没有人,水溶愁闷地又喊了一身,便转身离开。流云不在这里,那他是去哪里了?
方才两次地动之后,停了这一小会儿,大地忽然猛烈震颤,似乎想要将这个城里的人拖下地狱。震动一波波传来,房梁接连倒塌,有路人一不小心便会被砸到。面前的小孩来不及跑开,眼看着就要被房砖砸中,荀华的话忽然间全部涌进脑海,水溶下意识地就扑了过去,将小孩护住滚到一边,自己却被砖砸到了后背,疼得闷哼一声。小孩爬起,也不看她,就跟着往城西跑去,水溶无奈地一笑,不期然背后一人将她拎起,温柔的声音有淡淡的责备,“你会法术,怎么也做这么傻的事情?”
水溶怔住,离别不过四日,如今相遇却恍若隔世,她心中总是感觉诀别在眼前,以为地动之后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她忘记了自己是妖,她想以一己之力救助他人,因为这些是他的愿望,她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心底觉得,生离死别的话,自己应当是那个永远离开的人。
荀华见她起身,却呆呆地迟迟不肯回头,他抬头看天,虽在白日,漫天黄沙竟然是要将夜幕落下的架势,那颗星闪耀异常,拼尽全力的闪亮着。
“溶儿……”荀华松开了水溶,柔声道,“流云已经在城西,你去找他罢。”
水溶压住自己的感情,回身面对荀华,“先生又要去那里?”
荀华静静地看着她,默然。
水溶拉起荀华的手,笑道:“先生,地动了,我们一同前往城西避难,灾难之后,我们再一同回来重建家园,好不好?”
荀华忽然之间不愿面对面前面前的笑脸,他轻轻推开水溶的手,道:“溶儿,就当是帮帮我罢,用你的法术,护他们周全。”这样他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先生,我陪你!”
荀华垂眸淡笑,“溶儿,你可知修仙要得上位,至少三华中要得人华地华,人华戒欲,地华戒痴,你可懂得?”
水溶默然,荀华正欲继续说,水溶忽然仰头看他,依旧是以前的明媚笑脸,“先生,我才不管你们人道修仙之术,你要戒欲戒痴,我却不必,所以我怎么样,先生不必介怀。”
荀华一震,心内隐约有久违的感觉破裂而出,他仰头看苍穹,清醒过来,无论怎样,都是太迟了,不是么?
“我走了。”水溶道,“我去城西和流云会和,我会一直等着先生回来,先生若是敢永远不回来,我便杀了锦官城所有人,所有所有人,都会被杀。”
荀华苦笑,他知道水溶不会这么做,但是水溶这些绝望的威胁,给了他一丝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惟愿天神怜悯,惟愿天神伸手,助苍生躲过这次浩劫。
水溶在碎裂的大地上奔跑,偌大一座城池,只剩下她还在跑,她跑的很慢,身后有她甩不下的牵挂,直到今早,她才知道东华派琉璃仙子的预言将会带来什么,“乱之东隅,寂之桑榆。”无关东华,无关天玄,这是整个人道的朝生暮死,是神界降临的灭世浩劫,她不知道是哪一位神灵绝望到企图成魔灭六道,她只知道,荀华要拼尽全力保全锦官城,这种种的种种,早在半年前的东海之行里便决定了。
他是地仙,他有自己不可舍弃的使命与责任。
地动让锦官城成为一片废墟,犹自不肯停止,黄沙蔓延的天空原本黯淡无光,这时忽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出现,下一瞬间,那些火光迅速变大,竟然成了巨大的火球,从空中落下。
“叔仪——”水溶回过身,痛彻心扉地喊着,奢望那人能够来见她,告诉她,到底此时应该怎么做,怎么躲过漫天的火球,这已然是神遣了啊!
荀华并没有回答她。
一道青影飞上半空,繁复的法术将他包裹在一层层白光之中,看不见他的脸,也能够想象出,荀华此时必然面色淡然,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悲悯地俯视众生,左手持卷,右手拿剑,直击苍穹,巨大的光环从他剑上直上,迎向漫天的大火球。
水溶后退几步,恰能施法保住城西的人,她仰头盯着那道身影,想说出很多话,很多祈求的话,最终无语凝咽,花木精灵本无泪珠,此刻却有泪珠从她眼角滑落,“纵然此生伴随不过半年,我亦愿为你跌进这红尘之中,遍尝人道爱恨情仇。”
手结法印,水溶闭目穷毕生之力将锦官城百姓全部护在法罩之下,有巨响在半空想起,有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被隔绝在法罩之外,她睁眼,火球消失,只有零星火点落向大地,大多数都在东方过来的花雨之中消失殆尽。
尘埃落定,水溶力竭倒地。
朦胧之中,有人在着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了许久,想不起那个模糊的人影是谁,她只知道指着锦官城内,在那里,她无数次碰落他的烛火,看他无奈的微笑,她无数次占用为白芷草准备的活水,看他来来回回照料着自己,看他伸出修长的手扶起困苦的人,看他夜间负手面对苍穹,看他持卷灯下轻读词句……
点点滴滴,都是刻骨铭心的。
“叔仪……”
“好好好!我带你去找公子!去找公子!”流云声嘶力竭,不知道是在劝服谁相信什么呢。
满城落花,落花在废墟中,与雨水一起,终于成了泥泞。水溶伏在流云背上,往城中去。身后有锦官城千百百姓劝阻,却没人敢去阻挡他们的脚步。
或许锦官城里依旧危险,但是如果他不在了,即使逃到天涯海角,自己都是活不成的。水溶从来不觉得,这个世上,如果没有荀华了,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公子……”流云踉跄着停下了脚步。
水溶振作精神,费力抬起头,十步之外,是一个白色塑像,塑像离得不近,大雨中看不清样子,但是那独一无二的熟悉感,唯有荀华能够给她。水溶让流云放自己下来,一路挣扎着走近塑像,离得近了,看的清了,水溶不自禁弯起嘴角,面前的人还是那样,俊美,温柔,淡笑着看着众生,左手持卷,右手拿剑,一如他生前最后的模样……
“水姑娘。”流云在身后低低喊道。
水溶不停步,扑在荀华石像前,若是自己就这般死了,是不是可以陪他呢?自己没有灵魂,死了便消失了啊,这可怎么办呢?
“水姑娘!公子有话留给你。”
水溶意识清明了一些,她费力张嘴,声音沙哑无比,“他……”
“公子说,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这句话仿佛是半年前的那声惊雷,将水溶从混沌之中惊醒,荀华会回来?水溶抬头看流云,流云的脸藏在层层雨幕之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主人确确实实是走了,他说的回来,是说转世么?
“他的意思是转世么?”别初问出了同样一个问题。
水溶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等在这里,一直等在这里,都两百年了,不敢出去找,怕他回来找不到我,可是我还是等不到他,从来感觉不到他……”
饶是别初,也能感受到,其实那尊塑像,有荀华的一缕残魂,他魂魄不全,还能够转世么?
“那……”别初想起之前水溶的反应,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会觉得那位卖香的婶婶要我害你呢?”
说到这个,水溶悲哀之色瞬间收敛,冷笑道:“自从当日我施展法术救了他们,他们的祖先视我为仙人,后来有道士经过锦官城,告诉他们,其实我是妖,并不是仙,这些道貌岸然的百姓,便觉得我祸害了他们城,个个想置我于死地。流云生前能压制一些人的流言,现今他离开也有一百多年了,锦官城里的人哪里还会愿意我在这里生活。”
别初叹了口气,难怪水溶方才那么警觉,看来她这么多年,肯定受了很多苦。
“我按叔仪教我的法子列了这个阵,方可保得百年安康。”
“荀先生舍己为人,拯救了整个锦官城,他们这样的行为,确实不该。”别初皱眉。
“他们哪里会在意叔仪当初的牺牲?这些年,拜祭只是为了叔仪能够护着他们,能让他们发财。叔仪生前常说,正直聪明谓之神,他生前的行为可以与神灵相较,但是身殒之后,终究是不再有能力庇佑他们,于是渐渐的,也没有人来祭拜了。”水溶仰面看天,抑住眼中泪水,傲然道,“不来祭拜更好,免得打扰叔仪休息。”
别初低眉,暗叹,其实水溶这般说,也是为了荀华寒心罢。
“这么多年,荀先生就没有一点要回来的迹象么?”别处问道。
水溶摇头,黯然道:“其实,我有时候都在想,叔仪是不是在骗我,他要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才编了这样的谎话骗我,让我一直等下去,他或许以为我会渐渐忘记他的,可是,我不会让他如愿。”水溶冲别初炸了眨眼,巧笑嫣然。
别初一呆,心中暗暗思量,水溶这般的等待,对她自己来说,究竟是苦是甜?其实以荀华当初的道行,封住水溶的记忆,才是最好的罢!那样的话,水溶就不会这般一直一直苦苦等候了。
造化如此作弄人。
不愿再去想这些,毕竟这些感觉,他们旁人再怎么觉得苦,若是局中人甘之若饴,便不是苦事。
告别了水溶,别初走在锦官城的青石板路上,这里繁荣平和,有谁能想到,在两百年前,锦官城一度成为了废墟,如今尘埃落定,若不是当年的人亲口告知,想必这段往事,很快便会被埋葬罢。别初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方才与水溶最后的对话——
“水姐姐,你可知当初为何锦官城遭难?”
“具体情况,我并不知晓,不过既然琉璃仙子都无法勘破那般卦言,必然卦言所属,是六道之外了。”
也许,琉璃仙子知晓这一切真相罢?别初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姑射山去问琉璃仙子,但是转念间,便觉得有些荒唐,这件事过了这么长时间,与自己又没有什么关系?她又何必想要去知晓当年发生了什么呢?
夏日的雨来的突然,也不知乌云是什么时候到来,转眼间雨滴就稀落滴下。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了,别初不想着去躲雨,反而见没人,仰面看天,看着雨滴渐渐变大,落在脸上,她仰面时,其实并无其他想法,或许是心底深处想要肆意,怎样的肆意一回,却始终想不明白。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是有着各自的目的,就是水溶那般煎熬度日,也是为了等待,等着荀华有朝一日能够归来,但是自己呢?活了这么大,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修仙长生?那些并不是她想要的,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
雨势渐大,打在身上有点疼,别初收回思绪,将方才的迷茫掩住,想到了师姐,想到了师父,最起码,她这段时间的生命,还是有所求的,不是么?
抬步,缓缓向锦官楼走去,迎面走来一位撑伞的公子,近了,雨伞举过她头顶,别初垂眸,笑道:“多谢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