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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靡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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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直至很久之后梓澜才知晓,那头狼崽是我从禁城中偷带出来的,原本是皇家狩猎时捕获的猎物,要落得和它母亲一般的下场,我一念之仁将它放归山林,自己却是违了思过两年,不得外出的禁令,回去后自然又是一番风波。
我也从来不曾隐瞒梓澜曾经掀起轩然大波的那件事,自从梓澜与我在皇宫中某一隅不期而遇,进而得知我的身份后,我无时不在等待他来询问我关于那件事的种种,哪怕是出于关心,只是他却从未问过一语。我也时刻等着他清澈温润的眸中闪过隐秘的怜悯或不齿,可惜他依旧待我 如初,不论在我的面前,还是在毫不相干的人面前。
梓澜如此待我,着实让我感到十分欣慰,许久不曾宣泄的感情也得到释放,今生能遇到梓澜此人,命运已待我不薄,也不枉我诚挚与他相交。
间或有人对此唏嘘不已,感慨梓澜同我这无权的挂名王爷相处过密,而我又是待罪之身,这样不啻于隔了其他势力官员的有心结交,也绝了梓澜官场上的助力。梓澜的态度颇令人寻味,既不出言辩解也不与我断了交往,只一味放任流言蜚语,私下却还是同我私交甚密,不管不顾。
我看在眼里,却觉得十分熟悉。
原来梓澜的作为,正是我两年前的作为,梓澜能够置之不理,我却不是那人,我总该做些什么,来维系我同梓澜之间的这份如履薄冰的友情。
于是我淡了同梓澜的交往,只一心作我的闲散王爷,闲庭漫步,坐望云端。梓澜却十分着恼,那一日闯入我小憩的庭院,掀开我身上的薄被,劈头就是一通好骂,“元祁即墨,你做的好事!你竟是这般怕事之人,枉我梓澜诚心以待,将你当做惺惺相惜地挚友,你却三番四次避嫌!你若害怕,便直言,我不是你,不会懦弱至此,即便你我割袍断义,也要在人前正大光明地做!”
我懒懒地想掰开梓澜紧抓我衣襟的手指,奈何这书生的手指也有这样有力的时刻,被突兀地闹醒已使得我额头突突地疼,我耐着性子忍下发泄的欲望,妥协地拍着他的手背,“放开,我好难受。”
梓澜松了禁锢,却固执地不放手。
脑中像是藏着一团针线,绕的神经疼痛昏沉,也刺地我不得醒来,虽然神智清明,我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我不知为何梓澜没有被人阻拦,小顺这厮也不知去何处厮混,此刻我身体酸软,浑身绵沉,早已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索性将身子循着梓澜动作靠上了他的身体,以此来表达我的懊恼。
我能感受到梓澜身子瞬间的僵硬,所以更放肆地将全身重量加诸到他并不厚实的身躯上,梓澜绵长的呼吸在我耳边吐息,让人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奏,待呼吸一段时间时,却发觉这样的呼吸让人并不舒服,胸腔大开大合地疼痛。
“元祁即墨,你休要装死!”梓澜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说道。
“嘘——”我将食指贴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好吵,我好难受。”
我皱着眉头用力将梓澜压到休憩的榻上,梓澜惊呼一声挣扎开来,我使劲抱住他的腰身,只任他挣扎。似乎是对我这般无赖的行径十分无奈,梓澜在一番挣扎无果之后,终于放弃,任我将他当做抱枕,安然入睡。
听着耳边起伏有致的心脏跳跃的声音,浅浅的呼吸吹动发梢,等到我发现自己要睡去的那一刻,我缓缓开口,“我知你要同我说什么,只是,你能听听我的想法吗?”
不待他回答,我径自说道:“你是我得之不易的好友,难得有你这么不计较的人,你若不在意,我又有何损失。我只是太害怕你我之间的友情迫于压力不得不散。那些人说三道四你可以不听,若衍凤的君主之言,你又如何能豁达地不管不顾呢。我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我并不用轰轰烈烈的相知相交来表达我们的无所无惧。锦翎,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所以,听我的可好?”
梓澜,这份卑微的渴求,并不是你我任何人的失败,既然拥有已是不易,又何求其他呢?
“好锦翎,你不是为粉饰皇家而生的锦绣文章,我不知衍凤君主赐你字号所谓何意,我只知,你是惊才绝艳的衍凤之翼。我不希望你受我所累,我希望你能飞出去,带着我的希望,飞出这琼楼玉宇。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样,身不由己。
“我和他相遇,是一场靡荼,好似荒诞剧目,那些人都在看我和他的笑话。也唯有我和他,曾经真心渴望守护这微弱的星火,小心经营,步步为营,却依旧逃不过那一轮又一轮的布局,终将沦为弃子,也湮灭了最后的希冀。
“我已不想再去奢求挣扎,因为他已经认输了,逃不过阴谋暗算,看不透讳莫如深。我和他,已经是陌路殊途。
“两重心境,已不可知。现下,我对你说的,是没入尘埃无人能知的曾经。我也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该说些什么了,所以,你能懂的,是不是?”
我不曾想过梓澜会回复我,只是径自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许久之后,梓澜轻轻抚上我的背脊,用十分柔软舒适的力度,缓缓摩挲着我的背部,让我十分舒服渴睡。我知道,他懂。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的眸中闪烁着探寻疑惑的目光,从不曾流露那些寻常士子流于表面的高高在上,自傲不凡。由此,我便知道,梓澜是一个单纯而心地柔软的人。他总能敏感地捕获他人的喜怒哀乐。
这样的人,似乎不能被我这类人遇到啊,我会将他带入万劫不复。
而梓澜只是用轻若流云的声音说:“若你想说,就说吧,我会一直听着。”
这样的人,总让人难以拒绝。
于是,我对他说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过去,细数着记忆中的曾经,一件件淡如流水的琐事,凡是忆起,便娓娓道来,而其中的主角,只有两人。我想,这时我大概是面带微笑的。
这样的诉说,总让时间流逝地很快,我仿佛做了一场梦,梦中还拥有往昔美好,梦醒了,也碎了小心维系的曾经。
梓澜抚摸我颈背的手不曾停歇,仿佛是在给我叙述的鼓励。这样温柔的抚慰,也将我带入沉沉睡梦中去。依稀听到一声叹息,只可惜,失去最后神思的刹那错过了其中喃语。
——“好温柔啊,你也会如此待我么……多好……”
我与梓澜的相知相交,如同潺潺流水,淡然而不带点滴杂质。这样的因缘际会犹如珍贵的藏品,若是有幸拥有,便是一生难能可贵的记忆。
只是不知曾几何时,相视一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般惬意,却徒然化作了落地生根的种子,埋入了梓澜心中的缠绵之地。这种令人不知所措的暧昧悱恻,令人惘然。
也许依旧是那份执着,只是心境已是两重。
两年后,我依旧是衍凤唯一的闲王,梓澜依旧是深受隆宠的第一学士。我们似乎行走在不会相交的两条路上,任何交集,也只会远远相望,或许相视一笑,随后转身即忘。
然而,当那位三朝元老终获得昭帝默认,在府中宴会上当着众人之面,向梓澜暗示有意结为姻亲的意思时,他却只回绝道,恕在下唐突,在下已有心仪之人,赢取他人已是万万不能,只愿小姐能早日寻得如意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成天作之合。
那三朝元老原本也料到梓澜会拒绝,只是若拿梓卿将军不曾同意这也好办,向昭帝求得赐婚旨意便可,只是梓澜本无婚约在身,这样唐突的言语难免让人不信,也惹得三朝元老不快,直言梓澜看不上他爱若生命的掌声明珠。
而梓澜也不再推脱,逸如秋水的身子挺拔傲然,背脊挺拔,势如参天,他只淡淡道,我心仪那人,便是安国王爷,元祁即墨。这一句,犹如雷霆,虽不合礼数,却令人深信。
或许是我有累案在身,也是梓澜这两年来始终如故的锲而不舍,那一刻没有人质疑他的言论,短暂的如同磐石一般沉重的沉默过后,便是一番轩然大波,这般波涛汹涌,直搅浑了整池静水。
昭帝怒火滔天中,曾想摘下梓澜的头颅,也是梓卿温烈等人再三求情,才消了昭帝这个念头,梓澜却因此被夺了名号官位,从此成了一介布衣,落入尘埃。他所遇到的种种非议不足言道,无论是旁人嘲笑讽刺的眼光还是昔日有人刻薄尖酸的讽刺,他都一众承下,即便是老祖母辛酸的泪水也不能动他心中信念分毫,这般执拗,前所未有。
我不知为何会到这般地步,那一道道为开脱梓澜罪过,将罪名推到我头上的参本我也不作辩解,若我一并担下能让梓澜解脱,那便最好,只是梓澜却生生将自己抛至风尖浪口,不依不饶, 这般决绝,令人胆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至今日,追究究竟谁是谁非也毫无意义可言。
只能说一句,因缘劫数,实难避讳。
然而,我和梓澜的故事,终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