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靡荼（一） ...
-
（五）
信步走在通向梓府大门的贯道上，意外产生一种闲庭漫步的错觉，若非此情，此景倒是意外的宜人，只是不知是否他日还有机会肆意欣赏一番。一路过去，仆从侍卫安守岗位，对我丝毫不感意外，将军府中的人确是行令森严，训练有素。
直至我走出大门，沿着玄瓦白墙走到一直等我出府的小顺身旁。
小顺一心只顾着眺望我飞入的墙头，见到我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来不免惊诧，看他脸上神情，我便知道他要询问什么，只朝他笑着摇头，也不作他言。
小顺乖觉地跟着我，循着将军府外的信阳大道，一步步向禁城走去。
信阳大道直达禁城，贯穿朝都南北，街市繁华却不杂乱，店肆井然，规格有序，不似南城街景车水马龙，自由一股天子脚下华贵气度。只看那高旗锦帜的楼阁酒肆，出入皆是锦衣秀服之人，即便是迎客小厮，也是模样伶俐，舌生灿莲;再看路上，轩车高马，行人来往络绎不绝，明眼人只一眼便能辨认出其中多少朝中大员，官家公子。
不过，任何粉饰华章，鲜衣怒马都不能入我眼中。
小顺跟在我后头，往日总要驻足流连一番的店家也不留意，一心注视着神色怪异的我——我面上不多流露任何，只平淡地有些离奇，往日的习惯笑容也收敛去，面上一时竟显得有些空阔。
“主子，是梓卿将军为难您吗？还是梓澜公子……”
小顺终于忍耐不住，出声询问。
若想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其实也简单，只是此刻我不想隐藏。他定是认为我偷入将军府是为了隐瞒无视禁足令的行径，哪里知道我只是怕开始就光明正大求见会徒生一番波折，至于禁令，我从未放在心上。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在想该如何面对皇兄。”
我怕担上藐视君主的罪名，也受不起负荆请罪的疼痛，何况我所犯下的明知故问的罪加一等。虽然，我知君主不会对此对我施加更严酷的惩罚。
“这……”
“也罢，且行且看吧。”
当我在凤鸾殿求见此刻正在里面批阅奏章的君王时，在门前候着的内廷总管躬身上前，道：“君上有旨，请王爷回去思过，此事稍后再议。待三月十八廷议之时，请王爷务必入朝参议。”
闻言，我只觉心下苦闷。并非君王一时恻隐之心，而是我暂时还有他用。若所料不差，三月十八廷议，于我并非好事。
而我此刻只能微微施礼道：“遵旨，恭请圣安。”
然而，等待我的又是怎样一番际遇，让我颇觉惶惑。
初月新勾。
多少相思烟雨中。
柔和的月色融化了多少人寄情予她的情愫，才能朦胧如初，高悬依旧。没有人知道那轮清冷见证了多少岁月沧桑，沧海桑田，也不知她是否承得起宇宙洪荒。
旧人往昔，新人汲汲，轮回不止，无穷无尽。
此刻，我落座于院中，举杯邀月，唏嘘不已。
难得的微醺，冷瑟的空气，微醺的酒香，织成此情此景。于我来说，倒是难得。执起白玉酒壶，微微漾着里面的琼浆玉液，此酒名曰「如醉」，味甜且瑟，入喉温醇，酒液的冰冷和带来的火热如同野火席卷全身，冷热交融，令人陷入迷醉，倒真应了“昨日不再，往昔难寻，思念如火，苦涩入心”的名号。
我也谈不上借酒消愁，只是想凭借酒液，温暖一下冰封麻木的心脏，寻找一丝久远中被我埋葬的温情眷顾。
我只是有些遗忘了。
甜涩的酒液滚入喉头，我的灵台却似愈加清醒，索性也不再一口一口斯文地啜饮，执起酒壶，将那金子般色泽的酒液一股脑灌下，熄灭最后一丝清明。
迎接迷乱的到来，如期而至的昏沉。我只能花最后一丝气力，悼念被我暴殄天物的美酒，以及苦恼明日宿醉后带来的不适反应。
御历650年，明嘉25年仲秋——
贯穿朝都东西，与信阳大道十字相交的洓水长街如同往日繁华，朝起夕沉。且不说西市东坊乃朝都内最大经营贸易市场，寻常贩夫走卒多在那处讨生活，靠近东坊的那条朱雀街上，便有着天下学士趋之若鹜的天鉴府——所谓天鉴，乃是衍凤至高学府，其中授业者无一不是闻名天下鸿学大家，能够求学其中一年半载，得大师授业点拨，是天下所有有志学士的梦想。虽说天鉴府隶属衍凤，实则对天下学子开放，学成之后或去或留不为所限，然受衍凤强大文化感召，许多贤才志士自愿为衍凤效力。这样高端的手段，实乃衍凤招贤纳士，广纳天下人才的政策。
如此，天鉴府周遭的茶楼酒肆，不免成了四海学子们以文会友，品评时事的场所。久而久之，这样的风气氛围竟约定俗成，蔚然成风。
却说相隔天鉴府两条街的淡云阁内，此时便相聚着数十弱冠上下的少年。淡云阁多了这些文人雅士来往，倒也染上了书卷清华之气，其中布置简洁不失文贵，摆设也多是山水花鸟和字帖文墨。
能在淡云阁举行的文会多少会有数个名成少年的学士莅临，可说文会格调颇高，今日请到的便是当今圣上钦定沧澜阁第一学士，梓澜公子。
对于这位文华盖世的清贵公子，其才华际遇皆为天下学子所羡，然天下也唯有梓澜一人，堪称无双。梓澜早年成名，深得帝王宠爱，却不失一身温和高华，虽有淡淡傲气，却依旧让人觉得梓澜其人，如莲如竹。
仲秋时节，入暮已深。梓澜一直淡笑的双眸循着空隙，将目光投注向窗外不知何时墨然的天际，不肖片刻，雨意滚滚而来，席卷了秋后萧瑟，徒添冷然，即便身处楼阁之内，也不免身上冷颤。
雨线不间断地连接天地，极目之处，一派深沉，一时之间不见停歇之意。梓澜微微愣神间，文会的话题天马行空一般走远，他也不再关注，只默数着沿着屋檐下落的水珠，时快时慢溶于天地一线。
这样的雨，终究不似春雨温润缠绵，只看着，便觉得压抑沉重。正在众人准备阖上窗户，点燃烛火，索性待雨停后再离去之时，淡云阁外传来重重拍门的声响。
一声两声，伴着撕裂天空的雨声，显得格外沉重。有一墨衣青年越众而出，浓眉微皱，“这淡云阁早已被我们包下，怎还有人前来打扰？”语气甚是不悦，想来他是此次文会的举办者。
如此说着，人已向门走去。只是不待人走近，那被拍打着的门已然洞开，卷进寒风和着秋雨，让屋内的温暖席卷一空。一身着青衣的少年忙不迭走进门内，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粘在脸上，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只是从他浑身湿透的狼狈看，他面上神色定然不佳。
少年微微鞠了一躬，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声音涩然颤抖，“对不住，打扰各位公子雅兴，只是这雨来的突然，实在找不着避雨的地方，待雨小些，我便离开。请各位公子见谅则个。”
那少年想必是被冻的惨了，身体抖如糠粟，怀中却紧紧揽着什么，看似无比狼狈可怜。
那原本顿住脚步的墨衣公子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上前便欲张口，却被身后人拉住。只听一道温润如清泉的声音道：“这位公子暂且在此避雨，莫要伤风了才好。”
随后吩咐在旁伺候的小厮准备干净的衣物和避寒的姜茶，如此行为倒让少年微微诧异，他原本是做好被训责一番，然后扫地出门的准备的，即便冒昧拍门，他也只抱着侥幸心理。
少年微微抬起温润的浅褐色眼眸，抹去脸上湿发，平凡无奇的五官透着苍白，眼中闪烁的淡淡光芒和眼前说话的白衣公子相对，两者皆微微愣住，为他的清华无双，为他的温润柔和。随后少年笑开了，平凡的面容上散发的光芒竟让人移不开眼光，他向白衣公子道：“多谢这位公子，大恩感激不尽。”
——这便是梓澜和我的初次相遇。
梓澜命人将我带下去更衣，我感谢地看着他，想着这人在那些学子之间一定地位斐然，正待离开却想到怀中那物，却不免有些为难。待对上眼前白衣俊美公子的双眸时，便有一番计较。
我笑得愈加灿烂，实不像方才狼狈可怜之人，我对那公子道：“敢问公子大名？”
那清贵温和的公子倒是一幅好脾气的模样，淡淡回道：“在下梓澜。”
“原来是沧澜阁第一学士，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只听得在旁的墨衣青年冷哼一声，显然已不满我这溜须拍马的小人模样，我知他心中所想，也只道是冤枉。
“好人公子，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您能答应！”我不待旁人发作，便将怀中之物捧上，“我怕这小家伙在我更衣之时不甚安分，想请您照看一下，拜托拜托！”
原来我递出是一只毛茸茸长相十分圆润可爱的小犬，不足月余大小，乌黑的大眼滴溜溜转动，好奇的环视着周围一切，模样讨喜。
若是十几岁光景的女孩，见到如此可爱的幼犬定然欣喜非常，只不过在我眼前的是数十血气方刚的少年，当下便有一人愤然出声道：“竖子莫要得寸进尺，这本不该是你这等人物进来的地方，梓澜公子容你避雨已是仁慈，你竟然……”
未待语毕，梓澜便出声打断他的言词，“好，我代你照看，你且去更衣。”
白衣公子温柔地托起我捧着的小犬，垂下纤长的睫毛，嘴边扬起淡笑，那温情的模样不知要让多少怀春少女堕入情海不能自拔。
我笑眯眯看着那极有眼力界的小东西在梓澜怀中呜咽一声，随后寻着一个舒服的姿势，作势睡去，不免“啧”了一声。
“你倒是将这幼犬护得周全。”梓澜姿势不变，淡淡道。
“呵呵，梓澜公子到底不是俗人可比的寻常人物，对有灵性之物喜爱甚深，如此气度让人心折。”将我语中讽意听清的其余众人不免气竭，却苦于不能发作，只能皱眉瞪眼。
我不在意地哈哈一笑，跟着小厮下去更衣洗澡，虽说近几年身体强健了起来，到底不比寻常少年的身子，还是有些体弱，我若不想再喝那苦如胆囊的汤药，只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梓澜体贴的命人为我准备了沐浴的热水，不仅让我驱了寒气，更让我感叹他的温柔细致。沐浴更衣完毕，我已是一身爽利。待我施施然走入厅中时，却发现只有梓澜一人端坐中央，手中摩挲着小犬细软的皮毛。原来雨势渐小，那些士子已纷纷离去。
他听到我渐进的脚步声，抬头看我一眼，嘴角笑意不减，“这位公子，这幼犬十分可爱，不知公子要将他带到何处？”
我倒是没曾想过梓澜原来也是如此喜爱软小可爱之物的人，当下听出他言语中索要之意，欣然道，“不敢当，梓澜公子也别用公子之名来称呼我，我只是一介粗浅之人，实担不不起如此称呼，唤我阿墨便可。”
“未曾请教公子姓名是梓澜失礼在先，如此我便直唤公子姓名了，只是阿墨也要唤我锦翎才好。”梓澜依旧温和微笑着，我反而有些小小惊诧，这些名门公子，学士儒生不是最计较人作三五九等之分的么，梓澜以字相交，便是把我当做友人，作为萍水相逢的人来说也算突兀，梓澜倒是生性不羁。
赢得这清贵无端公子的以诚相待让我颇觉欣喜，对梓澜的笑也多了几分真心，语气中不免带了些许亲切狡黠，“如此，我也不多作忸怩之态了。锦翎，你可是欢喜怀中的小东西，不过，那小东西可不是寻常畜生，你仔细看看才好。”
梓澜闻言低头仔细端详熟睡的幼兽，却只觉得那蜷成一团的小东西双耳呈三角直立，下颚略长，长得竟有些像狐狸，然而头却比狐狸要大的多，不是呈三角状。如此模样，倒似幼狼。
“不错，这正是一头小狼崽。”我笑着道出真相。
“我只是见狼母死于猎人之手，不忍它也死于刀下，索性偷偷将它带出，救它一命。”
“不过，你想将它送往何处呢？即便现在活着，失母之孤又将如何存活？”梓澜怜惜地轻抚小狼微微弓起的背脊，那小狼睡得香甜，姿态闲适地磨蹭着梓澜修长白皙的手指。
我将梓澜细微的动作看在眼中，却越发觉得眼前的俊秀公子与众不同，他有着一颗内秀温良的玲珑心肝，从他清澈如洗的瞳中，温文尔雅的举止中就能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空灵气质，仿佛自然山水孕育，人间雅韵造化。我不知梓卿那般闻之则令人胆寒的杀将如何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只是觉得，若被这一袭天地垄断了梓澜一生的造化，那已是可惜。
不过，这不是我能妄论的了。
“若将它生生养作家犬，圈禁在朱门深院中，只作看护家门的用处，岂不是它更大的悲哀。锦翎，我说的可对？”
梓澜抬起雅致的双眸，我微笑着迎上去，此刻，不作刻意的掩盖，他这样的人，能懂得更多我言语中的深意。
“我想将它送去东边的芸鹊山，是生或死，我总算是给了它一份希望。”
梓澜不语，我便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熟睡的小狼，只是这一动，那狼崽便醒了过来，略带不安警惕地竖起了双耳，“小东西，好歹是我救你一命，你却对我这般防备，真是让我伤心啊！”不满的揉搓着小狼颈边的绒毛，将它一股塞进怀中，向门口走去。
小狼被我晃得晕乎乎的，也不挣扎随我粗鲁地揉搓。我在门口站定，恭敬向梓澜作揖道谢，“锦翎此番相助，于我于小狼都是大恩，在此谢过，有缘必定报答。就此别过。”
在我即将转身的那刻，梓澜却唤住了我的脚步，他略有些急切地道：“慢着！”
我疑惑地望着他，心中却想着，梓澜不似那些施恩求报的市侩之人，叫住我又是为甚。耐心地等待着梓澜言语，却见他眼光下垂，似在深思。
片刻这后，他提起头来与我对视，笑意翩然，眼中洋溢流光，“我从未遇见似你这般怪异有趣的人，明明自身狼狈如斯，性子却那样洒脱跳跃，让人琢磨不透，我想同你相交，不是寻常萍水相逢之友，也不求什么他日有缘相逢，你若信我，我们约定相会如何？”
我略感兴味地挑起眉梢，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在他眼中是这样的人，不过若是与他相交，那也是我幸运，“你若不后悔，我倒是不介意，不过等你后悔与我这等不学无术之人结交毁坏你的名声，那也来不及了。”
梓澜只是笑而不语。“如此，我送你去芸鹊山，也算圆了我们的缘分。”
“啊？甚好，那就却之不恭了，哈。”
说罢，我同梓澜两人双双走出淡云阁。直至光阴荏苒，岁月蹉跎，我也不知为何这样的际遇会相交在一起，若必要说出一番因果道理，那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站在芸鹊山山脚下，水汽氤氲，远处云雾淡淡，满目苍翠欲滴。我同梓澜看着小狼跳跃的身影渐渐埋没在树丛草涧，心中不知所想。
许久之后，我道：“看它的模样，也是十分欢喜。母狼在死之前奋力一搏，不是扑向捕杀她的猎人，而是想要咬死她一直拼命保护的孩子，她只是想让她的孩子死得有尊严，不作人类玩物，我又怎么忍心毁了她最后的尊严。”
而梓澜却是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能深切感受到他投注在我身上的视线，当我想要回视的时候，他又将视线移开了，同我一齐凝视远处的天穹，埋没在山另一头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靡荼（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