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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见 ...

  •   珠玑巷,位于城西,近皇城,这条不宽不窄的巷道两边顺序坐落着七八间不大不小的院落,院落里绿树繁茂,枝桠伸出了青砖的院墙,交错在一起,将巷子的上空遮地严严实实,即使盛夏的正午,这条小巷仍然十分阴凉。而青砖院墙内里的房舍也因此完全无法从外面窥见,只能在树叶的斑驳间隙中隐约看到些雕梁红瓦。唯一能让人区分辨别出这一间一间院落的只剩下沿巷的大门,却也俱修得平平无奇,不大不小,常见的木质红漆两扇大门紧闭着,上挂木质匾额,题着些平常的风雅名字,散发出与这条巷子里每一样物件相同的气韵。

      珠玑巷在京城的名气与它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外表却相去甚远。普通百姓哪怕在京城生活了几十年也未必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如果你进入奇珍异宝的收藏界,看遍古董、瓷器、玉器、翡翠乃至西洋物件,且豪掷数十万金收罗了一堆普通古玩店里的镇店之宝,然后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对着随便一件宝贝心跳加速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了,你暗暗有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孤独的失落感,此时,懂得擦言观色的古玩店老板会轻拍你的肩膀,把你拉到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告诉你,在京城的一条巷子里,有世界上最顶级的珍宝,那里收藏的每一件器物都让人见着了就不舍得挪开眼睛,你会如此想要无时无刻地拥有它,你希望随时能够品味它优美的造型,抚摸它独特的质感,欣赏它在不同环境下变幻的色泽,你会因它而重获生机,这条巷子,名叫珠玑巷。然而这到底是店家的夸大其辞,还是确有其事,你恐怕未必有能力去证实。珠玑巷那两排普通的木质大门,任何一扇也不容易进去。第一次去,必须由熟客介绍,而珠玑巷的熟客不是王侯将相,就是京城巨贾,普通玩儿客,如何又能找到他们引路。

      这条整日安安静静的珠玑巷,人流不多,却也不时有那么一些,一般都是四人抬的轿,所有的人走过四间院落的距离就折回了,前面巷子的两边没有房舍,都是参天的古木,然而再往下走,走到巷子的底端,却还藏着一间院落,和前面不大不小普普通通的院落如出一辙,只是这间连匾额也省去了,看起来好似没有人居住一般。对于这间院落的存在,珠玑巷古玩店的老板伙计们全部都是默契地从未提及,作为在权势的夹缝中求生存的人,他们对于不该知道的东西,非常敏感。

      而居住在这间院落里的,正是白兰,此时她难得全身放松,泡在温热的水里,洗去晨练带来的疲乏。

      白兰闭着眼睛,又想起了早晨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今天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要失去控制了。她本不常去那片山林练剑,有一天偶尔在那里遇见了天狼,觉得他剑法虽然算不上出众,但是用剑机智百出,常常出人意料,于是就继续去那里,刚开始只是想着如果还能遇见天狼,可以对练,希望能够加强对剑法应用的变化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后来发现天狼也天天都去,而且和天狼过招带给了她对剑法的一些新的思路,好像带她进入了另一个她过去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

      但她对天狼世界的全貌并不好奇,从来没有打算更走近一些,而她的世界也不会和天狼有更多交集,他们仅仅是在剑术这件事上有一点点碰撞,连关系都谈不上。而随着相处的时间愈长,白兰隐隐感觉到天狼世界的大门也是紧闭着的。这某种意义上的公平令白兰感到安心,这样就无需因为无法走近而必须远离,如果目前让她完全失去天狼的世界,她会有些遗憾。然而想起今天早上天狼泼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让她险些失去控制,白兰还是有些微微的愤怒,她皱起了眉头,那个天狼真是可恶啊。

      洗完澡,白兰换上干净衣服走出了房门,院子里服侍她的红姐正从水缸里舀水,准备洗白兰早晨练剑时弄脏的衣服。红姐比白兰大一些,二十三四岁,原本是宫里的丫鬟,她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还特别爱笑,眼角已经有了些浅浅的皱纹。

      白兰走到红姐跟前说,“红姐,我今天下午进宫,中午饭在家吃。”

      红姐抬头带着笑声答道,“大好,宫里的伙食有什么可吃,姐一会儿去买菜,买条最新鲜的鱼回来,中午吃西湖醋鱼,保险比那劳什子凤凰展翅,金玉满堂吃得。”

      白兰点点头,转身回屋里,到自己房间,从床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一摞文书,走到书房,在书桌旁坐了下来。这些文书里有从两个涉嫌反清的普通布批商人家中抄检的文书,他们被告发提供银两给反清组织青帮,在他们的家中确实搜出了一些反清的宣传册,但是没有实际接触的证据,现在他们否认知道青帮,表示从未收藏过反清文书。文件中还有几位朝中大臣一个月来所有与外界的往来信件文书以及一些他们私下谈话的偷听记录,这几位大臣包括正五品同知两人,正五品郎中一人,还有从四品朝议大夫一人,他们都被密折揭发与反清组织青帮有接触。

      最近青帮虽然没有什么大的举动,但暗中的涌动不安越来越明显了,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一方面皇上不断收到密折,揭发暗地里参加反清活动的人员,另一方面朝中大臣中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些说说汉臣中有很多秘密反清人士,还有些说某汉臣被下狱并非因为明面上贪污受贿的原因,实际上是因为与青帮有来往。这些谣言半真半假,传遍朝野,加上谁都知道皇上对待与青帮有关的人,向来都是赶尽杀绝,绝不姑息。以致如今朝中的汉臣们,人人自危。表面上每日早朝必到,下朝以后在家里闭门谢客,而实际上,各种暗地里的消息互通却越来越频繁了。

      这些文书就是白兰暗中截获的,誊写了副本仍按原来的收件人送出去,原本扣了下来,白兰誊写了一份副本回家仔细研读,她知道情报文件一旦时间长了,风声传扬出去,就做不得数,所以打算尽快查阅一下,看看文件中的内容,是否有一些与最近混沌不明朗的局势相关,以期能从千头万绪中找到一丝线索。

      她先把所有文件都通读了一遍,这些文件表面上都看不出与青帮有任何联系。接着她在每个文件所有人的名字下面列出了他的文件里所涉及的全部名词,包括人名,地名,书名,时间,还有一些事件的名称,例如赏月,探亲等等。白兰在纸上用娟秀的笔迹写下长长的表单,列完之后,她又重新核对了两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接着,她把这些名词中出现两次及以上的按照出现的次数由多到少排好顺序重新抄了一遍,并且标注上在谁的文书里出现了几次,只出现过一次的统一抄在另一张纸上。她先不管出现了一次的那些词,这些词或许也暗涵了信息,但凭目前在手里的资料还无法分辨,留下来以后可以参考。

      她把出现一次以上的词语都细细看了一遍,又重新排序,有些词语太普通,比如喝酒,京城之类,很容易重合,出现了也不说明问题,就排到后面;而另外一些词语,一些特定的人名和地名虽然出现的次数没有特别多,但是因为完全巧合的可能性很小,需要排在前面。排列好之后白兰考虑了下,又把单子重新筛选一遍,毕竟有些词就算重复出现也难以很快从中获取信息,比如买画,可能暗喻了什么,但是太过模糊,不是很快就能破解的。经过这般重重考量,最终的列表里,排在第一的是一个地址,这个地址虽然只出现了两次,但是是在毫不相干的郎中大人的文书和一个布匹商人的文书中同时出现的,而且这个地址是个很好找的地方,只要去看看也许就能有所发现。白兰又看了遍这个地址,大江胡同,这个地方应该在城南。

      白兰写完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有点累,就放下笔,起身到书房的窗户边往外看,红姐不在院子里了,大概在烧饭。院子里除了茂密的树木,还有一小块土地种满了绿油油的青菜。白兰还记得有一天她回到家来,就看见红姐一脸高兴地蹲在地上,正把一棵矮冬青移到花盆里,她看见白兰回来就开心地向白兰介绍了她的大计划,她要腾出块地,种青菜,以后可以随时有最新鲜的菜。她跟白兰说,她追求的烧菜最高境界不是做什么名菜,而是即使一盘简单的炒青菜也要色香味俱全,但是食材跟不上一直是她所头疼的,现在她可以有最新鲜的青菜了。白兰当时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转身回屋了,进屋之后她从窗户里看红姐,她还在挪树,依旧满脸兴奋,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是乐此不疲,终于整理出了土地,种上青菜。

      白兰想起了红姐的笑脸,无时无刻不挂在脸上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挤出深深的褶皱,白兰想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夺走红姐的笑容了。她又想起之前陪伴过她的两个宫女。第一个是宫里一个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的嬷嬷,从她还是婴儿起就照顾她,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衣食起居无微不至。但是她八岁那年,有一次在宫中,皇上要求她和另外一个少年比武,对阵中皇上发现她总是有些顾忌,她告诉皇上她不能让自己的衣服划破,否则嬷嬷会非常难过,皇上听后立即下令把嬷嬷送出京城,到远在川渝西南的王爷府上为婢。她当时跪在地上哭求皇上,她向皇上解释嬷嬷并非为衣料伤心,而是心有牵挂,为自己担惊受怕,但是皇上没有理会她的请求,还是下达了旨意。而嬷嬷一接到旨意就悬梁自尽了,当时她却还跪在皇帝的御书房门口,希望皇帝可以收回成命。

      白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景,听到嬷嬷自尽的消息后,皇上派侍卫送她回家,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哭了一路,可是迈进大门以后,走了几步她就无法前进了,她感到的不是伤心,而是无比的恐惧,躺在院子地上的是一具冰冷僵硬地让她害怕的躯体,温暖柔软的嬷嬷早已不知去向。伤心害怕夹杂着内疚的情绪让她无法在那所房子再呆下去,皇上送她到了现在的小屋,还派了另一个宫女给她,香菱。

      香菱当时只有六岁,她也只有八岁,与其说是来伺候她的,不如说是来陪伴她的,反而她照顾香菱更多一些,两个人从什么也不会开始,在生活中一点点学习。而她当时恨透了那个一直板着脸,不说话,虽然收养了她,却实际上只给钱物,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关怀,还带来无尽痛苦的皇上。她知道皇上不放心她们两个小孩子独自生活,在暗中安排了人监视照顾她们,她却从来不肯露出一点点需要帮助的意思。她总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任何事情都应付得来,天知道她有时候心里有多么地惴惴不安。幸好她带着香菱安全地长大了,而香菱就像她的亲妹妹一样,非常依赖她。此时,她也慢慢地知道了皇上收养她,要求她练武的目的,像她这样的孩子,不止一个。

      在白兰十三岁的时候,皇上开始派她做一些情报收集的工作,同时跟她做了一个约定,他十分清楚地告诉白兰,他收养她教她练武是希望她能成为只听皇上命令只对皇上负责的杀手,而没有辜负皇上的希望,通过这些年的学习,白兰的武艺和处事能力都已经十分出色。但他并不要求白兰立即成为杀手,他告诉白兰,她可以自己选择,在皇上身边做两年的暗探,两年以后,她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成为杀手或者恢复自由,她都可以选择。

      而在两年以后,她终于自己决定成为一名皇上的杀手,只听皇上命令,只对皇上负责。这个决定做得并不容易,但她确定这是她当时最真实的心意,此后她将坚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放弃所有其他的选择。在正式决定成为一名杀手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香菱送回了她的家乡,在遥远的江南,皇帝亲自给她赐婚,嫁入了一户人品实在,家境宽裕的同乡人家。在送香菱离开京城的时候,白兰流下了这些年里的最后一滴眼泪,听说江南风景如画,山绿水美,不知今生能否有缘得见。

      转眼香菱已经离开这里一年有余,和红姐相伴也快一年了,白兰每日从宫里回家总能听到红姐的笑声,有时恍惚觉得日子就会永远地这样过下去,不过有一天红姐总会遇到自己的意中人,到时还要再烦请皇上赐婚,而再以后,白兰想到这里,摇了摇头,红姐离开以后,她打算换个更隐蔽的住所,不再找任何人作伴,从此独自一人生活下去。

      白兰仔细回忆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重新审视她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今天晚上她将第一次杀人,而不久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被她杀死的人里会有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恶贯满盈的飞贼流寇,卖国求荣的奸佞小人,也会有无力缚鸡的老弱妇孺,妄遭陷害的忠臣良将,而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想退缩。

      对于晚上的行动,白兰并不感到紧张,所有的武艺每天都在反复操练,身边的长剑和暗器昨天宫里的老师傅已经全部重新打磨,人身上几个可以一击毙命的部位清晰地记在脑子里,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够很快找到,暗杀的对象要到晚上行动前才能知道,不过应该超不出京官的范围,皇上不太可能需要暗杀平民百姓,还有,那把最心爱的匕首,细薄得犹如一条打直的柳叶,由黄铜的剑柄和玄铁的剑身组成,仅仅两寸长,没有装饰,却可以轻易刺透青砖的匕首,她也会带在身边,放在最贴身的地方。这把最心爱的匕首不会沾染任何其他人的血液,白兰想,她在脑海中从头到脚锁定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需要的话,这把匕首会从其中某一点深深地刺入,匕首足够锋利,时间会很短,短到即使暗杀失败也不会产生什么坏到无法面对的结果。

      梳理好行动的步骤,白兰又回到了书桌边,坐了下来。重新阅读几份文书。这次阅读,她把重点放在文书内容的逻辑,看有没有一些前后矛盾的地方,或者有没有一些发生地不合常理的事情。细细阅读了几遍,她挑出了几份有疑点的信件,这时,红姐在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她说了声“午饭出锅”,就转身离开了。

      白兰把所有文件和自己做的笔记叠在一起,整理好,夹在一本空白奏章里,带回了房间,她打算下午进宫的时候把文书带去,并把自己看后的想法告诉皇上。在房间里,白兰看到了早上天狼给她的那个苹果,大大的,圆圆的,静静地呆在她的床头,光滑的表皮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出耀眼的光芒,她想起早晨的时候天狼跟她说要千里共苹果,她想起早晨的时候她在调息,天狼在一旁讲笑话,他的声音伴着叮叮咚咚的溪水声飘入她的耳朵。她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笑话,从小到大,她身边没有人会讲笑话,所有人都严肃地对待每一件事情,细心推敲,反复思量,毕竟一点点行差踏错,招来的可能就是杀身之祸,白兰想,天狼他一定是没有经历过生死才可以这样随意,如果他经历过....白兰想到这里,眼前不禁浮出了一幅画面,天狼躺在草地上,僵硬冰冷,胸前都是鲜红的血,一把匕首完全没入了他的胸膛,只剩下黄铜的柄,正是她最心爱的那把。

      白兰突然感到无法呼吸,心脏被大力挤压,没有了形状,她赶紧转身离开房间,把门紧紧关上,她想起告诉皇上自己决定成为杀手的时候,皇上跟她说,“白兰,一切现在刚刚开始,以后的路上你会经历很多事,有些会让你觉得也许你可以换一条路走,但,记住,那是假象。有些人一生可以不停变幻自己的道路,但是你不是,并非朕不允许你选择,而是你就是那样的人,一生只能走一条路的人,放弃最初的决定,那就意味着放弃了你自己,即使另一条道路表面上繁花似锦,你的余生却仍将在流离失所的痛苦中度过。白兰,永远记住你此刻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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