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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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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狼练完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山下的田地里随意穿行。油菜花开得正盛,大片大片的黄色和绿色充满了整个世界。天狼向来很喜欢这片田地,这里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色泽,铺天盖地。沉浸于此,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株稻苗,与千千万万的稻苗一起,保持着整齐的距离,排成一望无际的队列,共同经历四季轮回,从幼小嫩绿的芽,到挺拔的青苗,再到累累果实的谷,最后变成干枯的秸秆,此时,他们会放弃距离,紧紧拥抱在一起,垒成一座小山,在金黄的火焰中灰飞烟灭。
但天狼终究不是一株稻苗,永远都不会是,稻苗有根深深埋在泥土里,与大地连接,用他们的挺立张扬存在。而他浮于地面,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天狼想。有时他会忍不住在安静的田地间奔跑,经过一株又一株执著在原地的稻苗,他笑着奔跑,在心里大声对漫山遍野的作物说,这是我,这是我存在的方式。
今天天狼在田地里漫无方向地走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奔跑,此刻他彻底忘记了去思考自己是如何存在的,他完全沉溺在对白兰的想念中,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灿烂地盛放在另一个世界,两不相扰。
这些日子来,天狼每天都会在脑中回放和白兰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白兰话不多,表情也很少。可是天狼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说每一句话时的表情,记得她每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在脑海中将两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用最慢的镜头一帧一帧放大回放,捕捉每一丝表情变化背后的情绪,高兴的,生气的,紧张的,疲累的,迷茫的,无奈的,....,他细细体味她每一天的心情,随之起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越来越想念白兰,并对深深的陷落在这种思念的情绪中甘之如饴,但他并不打算把这种情绪告诉白兰,他对她的想念,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然而今天,这般的思念在某一瞬间开始变得不再那样甘美香甜。在天狼亲手一遍又一遍的涂抹下,这份思念变得过于浓重,浓重地几乎要改变天狼世界的色彩。天狼想,可以了,到此为止,这幅美丽的画卷已经完工,从此可以锁进抽屉,忍不住时拿出来欣赏,但是,什么也不能再做了,什么也不能。
天狼重新踏上青石板街道的时候,城里已经恢复了它最热闹的样子,店铺洞开着它们的大门,人流熙来攘往。
天狼一路走着,经过了卖包子的李家包子铺,包子笼屉垒得高高的,冒着热腾腾的气,掌柜的女儿小翠正站在这片迷蒙的雾气里,她倚着桌子,背对街道,无精打采,一点也不像做生意的样子。看见小翠低落的神情,天狼知道她又和掌柜争吵了。小翠她并不愿意站在街边卖包子。她有些胖,时常被人取笑,如今和包子一起醒目地站在人流不息的路边,她感到莫大的压力。可是小翠的娘去得早,掌柜独自一人带她长大。当小翠抗拒掌柜的要求时,掌柜在怒气之下掩藏不住的失望神情,更是小翠不愿意见到的。小翠只能怪自己终是做不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女儿。
小翠这样一幅对自己伤心失望的摸样,是天狼最见不得的,无论看到谁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都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万般怜爱。
天狼走到小翠背后,叫了声“包子”
小翠正在气头上,她转过头来,鼻子皱着,一脸恼怒
看到是天狼,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一点,红着脸低声道“不许叫我包子。”
天狼笑着说“包子多好啊,我一看到就满心欢喜”
他把空着的双手举到小翠头顶,击掌,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
小翠抬脸看
天狼双掌合着,手掌里已经夹了一朵黄色的喇叭花
他将喇叭花拿在一只手上,递到小翠面前,笑着说:“包子很可爱”
小翠笑着收下花朵,脸上泛起红晕,道:“哥,只有你对我这么好。”
稍停,她又有些低落,眼睛里泛起雾气:“爹都不要我了。”
天狼用很确定的语气对小翠说:“不会的,你爹永远都会疼你的,小翠是最好的女儿。”
小翠若有所思地抿嘴笑,稍稍高兴了一些
她又道:“哥,我有时觉得,要是当年娘没把我生下来,或者爹当年把我送了人,也许更好。过得或许更苦些,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总是让爹爹伤心难过。”
天狼看着小翠茫然失落的神情,禁不住伸手向前,轻轻整理小翠额前柔软的头发
“小翠,哥不知道你爹是怎样想,但哥觉得这城里还是有小翠在这儿卖包子才更好一些,哥猜你爹一定也还是觉得有你一起过日子,无论是高兴也好,难过也好,总比没有你,要好得多。”
小翠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不怕你笑话,我总是觉得,要是有哥时时刻刻在身边,我就能做个好女儿,不和爹吵架,还能在这里好好卖包子。”
“小翠,没有哥你也可以。”
“嗯”小翠抬头看着天狼,再进一步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天狼哥他到底有没有想过和她永远在一起呢?他是如此了解自己的心绪,如果有,为什么自己百般暗示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回应;如果没有,又为什么常常对她这般的好。
小翠包了两个包子给天狼,天狼转身离开的时候,小翠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天狼:“哥,永远....永远别忘了小翠家的包子。”
天狼没有回头,他只是高高举起手里的包子在空中大力地晃动。
永远到底有多远,是一百年还是明天?又有谁知道呢。
天狼并非完全不明白小翠的心思,可是对他来说,生活不是有走向的线,而是无数散乱无规则的点。所有确定的结果,金钱,身份,地位,还有特定的关系,比如成为某某人的丈夫或者成为某某最心爱的人之类,都不是他做事的出发点或者归宿。他所想做并且尽力去做的,只是在每一个相遇的时刻,去完成当下最真实的心愿。
天狼吃着包子,路过了相声茶室,那是他最喜欢呆的地方,甚至想以后也去讲相声。将平常日子里人们希望发生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将平常日子里不那么轻松的事情,用最滑稽的方式来讲述,然后看到台下各种各样的人一起咧开嘴眯起眼睛发出哈哈的笑声。这是天狼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他没有钱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地坐在茶室里听相声,不过现在是茶室将开未开的时间,茶室的大门已经打开,守门的小二们都被掌柜集中在一起训话。天狼看到有空挡就溜了进去,蹿进二楼,躲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底下。没多久,茶室就热闹起来,不一会儿相声开演,天狼的桌子还空着,没有人注意到桌子底下的天狼。
天狼坐在地上,看不见讲相声的人,但可以听到声音,听到惊堂木啪地拍桌,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天狼也捂着嘴在桌子底下笑得快要掩藏不住。可惜好时光不长,没多久就来了客人,天狼在桌子底下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近,座椅吱啦一声挪开,下垂的桌布被掀起,一双穿着布鞋的大脚伸了进来,眼看隐藏不住,此时,刚好惊堂木“啪”地一拍,讲相声的人大喝一声“掀了它!”天狼随之猛地掀翻了桌子,桌上的瓷壶茶杯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刚落座的客人身上被茶水打湿了一大片,捧着果盘的小二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客人们听到响动纷纷回过头来,看向天狼的方向,相声也戛然而止。
天狼坐在地上看着客人们统一露出惊愕的表情哈哈大笑
他在心里说:“怎么呆掉了?这是多么地好笑”
人群开始缓过神来,天狼在他们猜测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没见过吧,相声还带现场表演”
掌柜听到声音带着怒吼迅速冲了进来,他在吼叫声中扶起桌子
“配合的真是天衣无缝”
被泼了茶水的客人已经反应过来捏紧了拳头,天狼笑着看他的眼睛
“是不是很惊喜?您在最近的位置看到了最天才的表演”
他在人群中寻找间隙迅速往外逃,顺便冲台上的相声师傅们眨了眨眼睛
“你们配合得太棒了!”
他最终凭着还有点身手,在扯破了衣袖,被踹了几脚后,逃离了小二们的追赶和掌柜的骂娘。他躲在不知名的小巷,坐在地上喘息,依然为刚才的举动狂笑不已,他想这样做已经很久,终于得偿心愿,下一次,他不掀桌了,他要站在桌子上把掀桌的相声段子讲一遍,他已经听得滚瓜烂熟,可以讲得声情并茂。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小巷里回荡,小巷里空无一人,偶有几个旁人过路,向这边瞅了两眼,还以为是哪个疯子正在犯病,赶紧远远绕开。
天狼一直笑到口干舌燥,精疲力竭,终于停了下来,开始感觉到背上有几处酸痛,怕是被打出淤青了。
天狼整理好自己衣服,确信看起来解释为被树枝刮破也算合理,准备回家。现在家中应该有母亲,小姨,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父亲姨夫和大哥都去开工做活了,他们带着一支做木工瓦匠的队伍,在不知道哪里给人盖房子。
天狼一路走,拐进了大江胡同,走向那个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的四合小院。
走进院门的时候,天狼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妹妹青儿在一边帮忙,大点的弟弟虎子在收拾柴火,小点的弟弟安儿不知去向,院子里静悄悄的,每个人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果然还是不一样,天狼想。这个家里,每个孩子都是收养的。
天狼脚跨在院门槛上,大声热情地冲院子里说:“娘,我回来了。”
他走到青儿的旁边,蹲下来,揪揪青儿的小辫,“青儿,哥回来了,亲哥一下。”
青儿扭过脸不理他,他硬凑上去亲了一口青儿的小脸,青儿打他:“哥是流氓。”
天狼忙跑开冲青儿吐舌头做鬼脸。
他又跑到虎子旁边,扯虎子衣服:“虎子,走吧,别理柴火了,路大伯今天不在家,跟哥偷鸡去。”
虎子一边躲,一边嘿嘿傻笑:“哥,你就扯吧”
母亲在一旁埋怨地说:“还好你整天不在家,在家里可得把他们都带坏了。”
天狼厚颜无耻地冲母亲笑:“娘,你这么说,我可得天天在家了。”
青儿在一旁道:“不行,我把你关在外面。”
天狼跑过去抓她,她赶紧抬腿跑。
这时候,小姨笑着从屋里走出来,说:“闹什么呢,吃午饭了。”
天狼一把抓住青儿,把她抱起,然后看着小姨说:“小姨,你怎么看着又年轻了。”
小姨说:“得了,你就贫吧。”
天狼抱着青儿进了屋,安儿已经坐在了饭桌旁,不一会儿母亲和虎子也进来了。菜是最普通的家常菜,白菜,豆腐,咸菜,唯一的荤腥是毛豆里放了点肉末。大家动起筷子,天狼像品尝山珍海味一样,把每道菜依次仔细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然后评价道:“今天这顿中饭几个菜里,豆腐最好,嫩而不碎;白菜、毛豆一般,不功不过。咸菜酸了点,快成酸菜了。娘,小姨,你们多吃豆腐。”母亲和小姨看惯了他胡闹,安儿还小,听不懂,虎子不爱说话,听着就傻笑,青儿却接口道:“才不是,毛豆最好,豆腐才一般。”母亲小姨很无奈。虎子继续傻笑。天狼和青儿继续斗嘴,难分胜负,天狼提出要大家都评价一下,然后投票决定。一群人无奈都被拉下了水。最终有四个人支持毛豆最好,搞不清状况的安儿投了弃权票,天狼为了豆腐孤军奋战。青儿骄傲的露出“我说是就是”的得意表情。战斗好不容易落下帷幕。午饭也吃完了。
中饭后,虎子,青儿,安儿都上床睡午觉,母亲坐在院子里缝天狼刮破的衣服,煦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一片暖黄。
天狼绕到母亲后面,给她按摩肩膀。
看着母亲的头发,已经由以前的黑发夹杂白发,变成了白发夹杂黑发。
天狼不禁想起了好多年前的岁月,来到这个家之前,来到这个家之后,还有将来...以后...
他停了下按摩的手,趴在母亲的肩膀上说:“娘,我出去了。”
母亲带着怨气地说:“你走吧,别回来了。”
天狼耍赖地说:“那不行,这是我的家,我不回这里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无奈地摇摇头。
天狼转身,逃一样地跑出了院门。
天狼一个人走在大江胡同里,午后的时光过于安静,他忍不住又要开始想念白兰。他想,不行,他得想点别的。
他走到胡同口,看到一个乞丐,靠墙沿街坐着,是个生面孔。这乞丐看着有些不一样,衣服有些补丁破口,却不显褴褛,他坐在路边,靠着墙,淡淡看着过往的人流,不像一般乞丐尽量表现出的凄惨可怜,他看起来是一副慵慵懒懒的样子。天狼立刻感到一种臭味相投的亲切感,他在乞丐边上坐了下来,一样靠着墙,毫无目的地看着街道,各种不同的人从他的视野里走进来又走出去。
天狼开口问:“兄弟,你刚来的?”
乞丐简短地说出一个字:“是”
天狼又问:“原来在哪里?”
乞丐随意地说:“不记得了。”
天狼道:“什么时候走?”
乞丐还是说:“不知道。”
天狼扭头看了乞丐一眼,不耐烦地说:“是问你什么时候想走。”
乞丐好像明白了天狼的意思,来了点兴致:“以前那些地方,我呆一阵子,熟悉一点,便会有人每天来跟我说 ‘你四肢健全,看着也身体健康,不要做乞丐了,去打分工,将来可以有屋子住,有老婆孩子’,然后要介绍事情给我做,可我总不愿去,然后每日的他们心急火燎,我也不得安宁,于是我就离开了。”
天狼听着点点头:“估计这里你也呆不长。”
乞丐无奈的说:“我是觉得,这样在这路边坐着,看他们随便做些什么,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深宅大院,山珍海味,都不及这样有趣。如果还能遇见些路过的人看到我,给我些钱财,我便买些食物,继续过下去。如果有一日再没人路过时想留给我些物件,那也许便是我不该再存留与这世上的时候了,那离开便是了。”
天狼听着有些痴了,他若有所思的说:“兄弟,只怕将来总有一日,你会遇见一人,只是路过时看了你两眼,你便没了魂魄,觉得她能时时刻刻这样看着你,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你想要伴着她,她要流浪街头,你便愿与她一起天涯海角,她要深宅大院,你便削尖脑袋变着法想弄些钱来给她盖。只是遇见时你恐怕因为坐了太久,已经不知该如何站起身来去追上她了。”
乞丐有些疑惑道:“世间真有这般乐事吗?我看这形形色色的路人日久,也见过不少痴男怨女,却总觉得是他们像演戏一般,一点点芝麻绿豆的事也能在日日里翻着花样闹,忽喜忽悲,我总想,自己断然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问:“你遇到了?”
天狼微微笑着摇摇头,却不再言语。
他靠着墙,在熙攘的人群中,再一次开始想念白兰,他想,不知道白兰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不知道白兰会不会在他某一下不经意的张望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她会是一个人吗,或者有人陪伴,她会不会看见他,她的目光又会不会在他身上停留。苹果还在他的怀里,上午一路的颠簸他都很小心不让苹果掉出去,在约好的时刻却有些不敢吃。怕一口咬下去,他满心的思念就真正溢了出来。
天狼又想起了田地里的稻苗,它们并非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天生依根生存,离开土地的稻苗会因为失去它们的存在而干枯死亡。而他也是一样,只能生存在摇曳不定当中,对白兰的思念让他忍不住想象一些确定的结果,比如爱情,比如长长久久,比如在一起,然而这些确定的字眼只能留在他脑海的虚幻里,一旦成为有形的事实,他将会失去自己的存在。
天狼想,他会在每一个和白兰相遇的时刻给予她他能够给予的所有,不顾一切,但是那些对确定结果的憧憬和期待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一步也不会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