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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品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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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舒丹道:“上元日一遇至今,小侯爷是益发玉树临风了。”
左丘铭一手拂过额发。“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就莫要提了。”
众人:……
欧成碧倒似已经习惯了他的做派,呵呵笑道:“舍弟鲁莽,实在是小侯爷光彩照人,舒丹一时情不自禁了。”
左丘铭扫了一圈周围,淡淡点头。“平日里见的多是庸人,会这样也情有可原。”
众人:……
段月楼咳嗽两下。
“寻常人与小侯爷自然不能比,在下等得与侯爷同席而坐,也觉莫大荣幸。”
左丘铭皱起眉头,拿绢帕捂住嘴,嫌恶道:“你的唾沫都溅出来了。这菜还怎生吃?”
段月楼无语。杭白与他交好,又是第一回见左丘铭,实在忍不住道:“这是哪门子古怪侯爷,宗室都不认的——”说一半嘴就被段月楼死死捂住。
“小侯爷莫怪,成碧,嘱掌柜把桌上菜都撤了,照样重新上一份。”
欧成碧笑道:“正有此意。”伸手叫掌柜换菜。
左丘铭懒懒看着,不经意道:“这流霰阁的水晶燕盏倒是有名。”
欧成碧会意,又吩咐掌柜道:“那就取两份给小侯爷尝尝。”
掌柜面露难色。“大公子知道的,小店的水晶燕盏需提前三日预订,每日只供两盅,这仓促间,巧妇难为无米炊啊。”
欧舒丹怒道:“你傻啊,不看谁问你要,今日不是有两盅,直接端上来就是,怎的恁多废话?”
掌柜哭丧着脸。“二公子息怒,有是有两盅,却是旁人先定下的。”
此时韦以航笑道:“这掌柜也是一根筋,便是旁人的,先把上来,回头赔多点银子就是。”
掌柜哈腰赔笑。“韦公子,这要是一般人,小的也不能这么没眼力见,实在是那下定之人——”
欧舒丹性急打断。“凭他是谁,我欧家要的东西,洛阳城里谁敢争么?”
掌柜背上冷汗直流,却也只得斗胆道:“二公子,下定那人原是府尹家公子。”
欧舒丹闭嘴了。
他洛阳欧家在城里确可横行,然府尹是一州之主,欧家又是做生意的,惹恼了本府官家,实在得不偿失。一时没了主意,看向欧成碧。
却听左丘铭冷冷一笑道:“这洛阳城里府尹可有从五品?”一根葱管样手指轻点下巴,“我吃了他家东西,他上门来聒噪,你们记得挡着。”下巴扬起,“四品以下官员,本侯是从不搭理的。”
欧成碧一笑。“陈掌柜,只管把燕盏先上来,府尹刘公子那里,我回头自会去赔罪。”
那掌柜见他肯担下这名,这才放下心,应了去,一会就亲自端了个古木食盘上来。上面是两件百子戏图精窖一品盅,一红一白,揭开看正是流霰阁招牌菜:双飞水晶燕盏。
宫燕色如雪,血燕稠若蜜。光看就令人垂涎。
欧成碧替左丘铭揭了盅,段月楼笑着递上镀金羹匙。“小侯爷,请了。”
左丘铭看一眼不四。不四早端过一碗清茶。
左丘铭唑一口,冲对面欧舒丹努努嘴。
欧舒丹不解,欧成碧道:“舒丹,取个空碗给小侯爷。”
欧舒丹疑惑照做,不妨左丘铭一口吐在碗里。
水溅起来,有些沾到手沿,不由“哎呦”一声,差些就把碗摔了。
左丘铭瞟他一眼,就着不四递来的丝巾擦嘴。道:“欧家二少看着伶俐,怎的这生笨手笨脚?”
欧舒丹几曾受过这种气,涨红了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旁边韦以航吩咐小二。“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帮二公子净手,没见沾了腌臜物事?”
这边左丘铭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接过段月楼一直捏着的羹匙,少少舀了一勺白燕汁尝了。
片刻,又吐了出来。将那两个小盅一推。“掌柜。”
掌柜一直战战兢兢立在一边。“侯爷有何吩咐?”
他从旁察言观色,大概已知道这位爷比欧家的还得罪不起。
左丘铭道:“这燕是用什么水泡的?”
掌柜道:“是城外白马寺里岷色泉的水。”
左丘铭道:“哦,什么时辰取的?”
掌柜道:“每日卯时由小厮专门上寺里担水。”
左丘铭道:“燕盏泡了多久?”
掌柜道:“此乃极品宫燕,泡足三个半时辰。”
左丘铭道:“是么,偎在汤里的火腿,取的是哪部分?”
掌柜道:“小店火腿只取金华产的,用时刮去三分外皮,只用腿后部那一小块纯精肉。”
左丘铭道:“是么,那你家这火腿够厚的,刮了这么多,还齁到粘舌。”
掌柜期艾不语。
左丘铭哼了一声。“你把今日取水的伙计叫来。”
掌柜心里惴惴,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却也不敢反对。
剩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左右桌的人偷摸打量这一群,早看着光景不对,深怕触到欧家两位公子霉头,热闹也不敢瞧,一个个付了帐走人。剩下齐秀杜笑那一桌,只顾自己说得热闹,要到此时,方才注意到身边渐空。
不三道:“咦,怎么才一会,人都走光了?”
杜笑道:“不三这话不对,欧公子那一桌难道就不是人了?“
二楼人空,又因为左丘铭做态,正鸦雀无声的时候,两人的对话异常清晰。
欧成碧与段月楼对视,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边不四听到“不三”名字,猛抬了一下头,盯着那桌看了许久。
左丘铭只是淡淡扫了眼杜笑,以及那桌上的齐秀和朱娉婷,就又垂下眼帘,把玩着手里的扇子。
一会掌柜就领了一个伙计来了。“小侯爷,打水的人叫来了。”
左丘铭看看那小厮道:“今日寺里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吓一跳。
“公子是活神仙么?今日寺里做大法事,早起敲了半天木鱼,念经声整个山都听见了。”
左丘铭道:“哦,你倒是悠闲,取了水不回,在那里看热闹。”
小厮赶紧摇手。“公子明鉴。小人哪儿敢偷懒,实是寺里拦着不让进,差不多午时才取到水。”
左丘铭似笑非笑,看着掌柜道:“是么,怪道这水里有股香火气。”
掌柜尴尬一笑,踢了那小厮一脚,把人赶走。“侯爷见笑,是小店疏忽了,侯爷千万莫怪。”
左丘铭摇摇扇子。“水就罢了,你这燕才是大问题。”
掌柜一听这质疑涉及他生意之本,立时大着胆子争辩道:“别的不敢说,这燕盏品质我可以性命担保,绝对是天下一等的宫燕。”
左丘铭嗤笑。“真正一等的宫燕,没有五个时辰可发不全,你这三个半时辰就泡开了?”
掌柜语塞。“这个……”
左丘铭摇头道:“这一品宫燕除了上贡的,原也只有少数皇族亲贵有资格备着,你洛阳一家小馆子,若也有藏,倒真是笑话了。”
掌柜转向欧成碧委屈道:“欧公子,今日这话不说明白,小的这流霰阁生意也没得做了,小店里所有材料都是公子铺上直供——”
话未尽,欧成碧已经变了脸色,而段月楼又连声咳嗽以遮掩掌柜话音。
左丘铭一摔勺子,立起退后。
手一指段月楼。“这人别是得了肺痨,这饭是万万吃不得了!”
段月楼又惊又想笑,一时气不顺,竟真的就又咳嗽起来,想忍偏忍不得,这一下竟然停不住,真有几分痨病架势。
左丘铭脸色煞白,拉着不四挡在身前。
余人面面相觑数次,韦以航拉住又要暴跳的杭白。
还是陶不素出来打圆场道:“既如此,叫掌柜的另给小侯爷备个小间,重新置份饭菜就是。”
欧成碧强笑着问左丘铭道:“小侯爷觉得这样安排可妥?”
左丘铭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表示首肯。
欧成碧正要吩咐,陶不素先道:“成碧兄今日破费数次,这回就由小弟来略表意思吧。”
径直叫掌柜落单,重新报了一串菜名。
他方才留意观察,看左丘铭那样挑剔,择菜就只选那些洛阳本地名产,以保证食材新鲜精良,又见他第一勺取宫燕而非血燕,知其口味偏清淡,就拣那些少酱寡油的菜品点了。
左丘铭边上听着,微微露出笑意。嘴角一点浅浅小窝,看去颇为动人。
欧成碧与欧舒丹两人面色都不甚好看,却也不便说什么。
段月楼则笑道:“倒被陶兄占了先。既然小侯爷因为在下倒的胃口,在下说不得也得意思意思。这里随身带了西湖的新鲜莲藕做的酒,不名贵,倒是可以尝个新鲜,侯爷不妨一试。”
左丘铭不置可否。
段月楼也不理,直接将酒递给掌柜。
这边杭白瞪着那两盅燕盏,问道:“小侯爷,这两个你就不要了?”
左丘铭看也不看他一眼,甩了甩袖子。“不四,方才我见楼下栓了条黄狗,你帮我把这两盅东西送去喂它。免得闲杂人等觊觎。”
唰一下打开折扇。“本侯吃剩的东西,也不是随便谁可以染指的。”
杭白愤而起身。“你!”
“噗嗤——”这头有人偷笑,却是一直看热闹的宋遥。“杭公子作甚生气,没听小侯爷说了,小侯爷的牙慧,只有狗才配吃么!”
欧舒丹听了大笑,段月楼也忍俊不禁。他们被左丘铭数落半日,碍于身份不得与辩,现在由宋遥这个外人开口,听了甚觉解气。
没想到杭白却怒道:“哦,你骂我狗也不如?”
段月楼又要咳嗽,强忍住,叹口气揽过他道:“小白别丢人了,宋公子哪是这个意思。”
左丘铭只做没听见,与不四款款进了隔壁的小间。
经过齐秀这一桌时,目不斜视。
陶不素笑着起身鞠礼道:“众位兄弟,那就由不素代为应酬这尊小爷了。”
欧成碧眯眼笑。“哪里,如此就有劳陶兄了。”
陶不素人一走,欧舒丹先忍不住道:“大哥,这小子益发奸猾了,我兄弟这般费心,倒叫他捡个现成便宜!”
欧成碧斥道:“当着众位兄弟,说甚胡话?”转对众人笑道,“来来来,我们继续,别叫某些浑人搅得失了兴致。”
这边宋遥却懒懒立起。“今日出来得久了,看这半天戏也有些乏,我先告辞了。”
也不等欧成碧他们客套,一拱手,甩甩头巾就走。
经过杜笑身边,突的回头一笑道:“这位小兄弟,切莫忘了三日后之约。“
杜笑点头。“我记着呢。”
宋遥甚是高兴。“那就好。”挥挥手走了。
杭白道:“段大哥,怎的今日见到恁多怪人,这洛阳城里可真是藏龙卧虎。”
段月楼和韦以航都笑了,欧舒丹白他一眼。
段月楼道:“舒丹莫怪,小白一贯这样孟浪惯了。”
欧成碧笑着摇头。“无妨,其实他说的没错,倒叫诸位看笑话了。“
这边桌子几个也看完了热闹。
不三问道:“这什么小侯爷官很大么?怎的这些人都如此巴结讨好?”
齐秀淡淡道:“逍遥侯不过是个虚衔,说大官可不当不上,就算真是王爷,江湖中人也没这个讲究。只是我们长青盟五家都是在大兴朝做生意的。这里最叫人艳羡的倒不是谁占了什么好货色,只是一个身份。”
不三问道:“什么身份?”
齐秀道:“皇商。”
不三道:“皇商?什么意思?”
齐秀道:“皇商是大兴皇家给商号的御赐称谓,一旦成为皇商,对外可以大兴之名行外贸,对内则水陆交通,各方行馆,银票通兑,举凡种种与生意有关的衙门,都可便宜行事,此外,还顺势包下所有皇家生意,光贡品一项,就赚死你。”
不三咋舌道:“这么好事,那岂非人人都想当皇商?”
齐秀道:“可不是,但皇商哪能人人当的?大兴国内有资格的也就我五家,而皇商名头只授两家,三年一换,今年正是换届期。”
不三道:“原来他们想当皇商,所以才拍逍遥侯马屁。只是这小侯爷不是传说只有虚衔,怎么他还管这个分配?”
齐秀道:“不然。皇商头衔是由户部尚书任命的。”
不三道:“那他们作甚不直接找户部尚书?”
齐秀摇头。“虽是户部尚书任命,其实皇商盈利千万,关系国家命脉,是由皇上钦点的。”
“我们这些人平时虽也与京里官宦子弟素有往来,但因皇族子弟不盛,比如今上所出多为公主,要与宫里打通关节却颇费周章。”
“故此,人在江湖的逍遥侯,成了唯一一条通往圣意的捷径。”
朱娉婷插一句道:“不是说他不受今上所喜么?”
齐秀道:“虽如此,他毕竟是左贤王的爱子,而众所周知,今上对左贤王固然管制诸多,实则甚为在意他的只言片句。不管怎样,找左丘铭总是没错。”
朱娉婷道:“果然如此,我爹爹曾说过,这世上人谁也不会无故对你好,表面再多古怪,想白了就是一个利字。这小侯爷这般脾气,他们也忍得,原是这个缘故。”
齐秀嘴角一丝讥嘲的笑,也不知笑人笑己。“你爹爹说的没错。生意人眼里,唯利而已。”
朱娉婷道:“对了,你们齐家也一样做生意,怎的不去巴结?”
齐秀道:“我对这个一窍不通,我爹爹是不会来指望我的。”
杜笑突然插问道:“不知上一届皇商,是哪两家?”
齐秀苦笑。“正是齐家和黔州韦家。”
朱娉婷恍然张嘴。“哦,怪道你那个三哥不怎么拍马屁,原来是胸有成竹啊。”
齐秀看着那桌上的齐豫。齐豫自小就有心继承家业,比他可用力多了。他一直不曾开口或做什么,定是别有打算。
朱娉婷又看向嬉皮笑脸懒洋洋的韦以航。
“这人方才敢嘲笑小侯爷,我还当他性子骄傲,原来别有缘故……”
不妨那边韦以航瞥见她投去的目光,立时欢喜地跳了过来。“娉婷姑娘,你是在看我么?”
“完了,牛皮糖又来了!”朱娉婷没等他过来,吐吐舌头突然穿窗而出。“笑笑,还有那什么秀秀,明日记得来找我玩耍去!”
话音袅袅,人已经去得远了。
韦以航一怔,笑道:“轻功不错么!” 眼前一道青影,跟着消失。
齐秀无语地看着窗外。
不三道:“有门不走,偏要钻窗。公子你说这姑娘怪不怪?”
半天不见杜笑回答,转头却见他对着左丘铭所在的小雅室雕花门发呆。
“公子?”一个手拿在他面前晃晃。“公子?”
杜笑回过神。“怎么了?”
不三道:“你发什么呆?”
杜笑不答,反问道:“不三,你可听见方才那小侯爷身边人的名字?”
不三道:“听到啦,不是叫不四么。”
杜笑看着他,问道:“那你说,可会是他?”
不三摇头。“不能。若是他不会不认我,再者,他又怎么会跟着一个官府里的侯爷?”
杜笑点头。
不三道:“而且那侯爷长得虽然娘们兮兮,到底还是个男人。”
杜笑叹气。“是啊。”
不三道:“所以公子不用想了,肯定不是。”
齐秀听得好奇。“什么是与不是?“
不三道:“哦,那侯爷身边跟着的不四,公子以为是我们认识的一个人。”
齐秀道:“哦?你们认识那人叫什么?”
不三道:“不四。”
齐秀道:“你们可见过那个不四。”
不三道:“不曾。”
齐秀道:“……那你又怎知这个不四不是那个不四?”
不三笑:“齐公子糊涂,天下人重名的多了,何况不三不四这种普通名字。”
齐秀:“……”
不三不四这种名字普通么?
除了这一个不三,那一个不四,这么不三不四的名字他头一回听说好不好。
但是齐秀自然不会傻到跟不三争论这个问题,又坐了一会,三人就付帐走了。
齐秀临走前跟齐豫点了个头,也没过去招呼,反正三日后还会再见。
那一群此时也各怀心思,都没注意他们离开。
出了流霰阁,杜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小侯爷所在的那间房轩窗关得紧密。
正没来由有些失落,“嘎吱”一声,有人推开了那窗。
杜笑就看到半边脸。雪肤银魂。
那人也不经意地将视线对上他的。渺渺神,飘飘仙。
一切彷如初见。
只是此时他在楼上,他在楼下。
杜笑笑了,挥挥手。
楼上左丘铭哼了一声。“不四,没事开什么窗!”
“吧嗒”一声,窗又合上了。
杜笑转身,看到齐秀早站在前面等他。“子腾,你想去划船么?”
杜笑一声欢呼,上前一步握住他手。“齐大哥,我不会让你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