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簪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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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洛阳城北芍药园。
齐秀、杜笑与朱娉婷一行人来赴宋遥的簪花集。
这芍药园就在邙山脚下。
邙山又名太平山，东西横旦数百里，在洛阳之北，黄河以南，树木苍翠，仙气缭绕，传为老子炼丹之所，洞宾云游所居，历来更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的说法。地气极盛，最宜牡丹。
宋遥这园子从宋单父时代传而至今，其内珍品无数，无数人心向往之，只盼一进大开眼界，或以此夸称身份聊做谈资。只是宋遥的请柬发的极少，集宴虽受人瞩目，园门口却是清静，就两名穿青色袍子的知客迎来；也没太多装饰，只在左右各摆了一盆桃色的观音面，取其敬客之意。
齐家与朱家名门大贾，自然都收到了请柬。齐秀和朱娉婷一到门口就掏了出来。
杜笑没有请柬，正待解释，谁知那知客一见他就笑道：“这位可是杜公子？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请。”一句都不罗嗦，就把人往里让，显是宋遥提前吩咐过。
杜笑奇道：“咦，他怎生认得我？”
朱娉婷道：“这还不简单，你模样又特别，且必定与某人同来，两下一对，可不就知道了。”
齐秀看她一眼。这些天三人结伴游历了白马寺、龙门石窟、岷山等一干名胜，玩得甚好。
只是这姑娘对自己成见难除。心情好了就叫他名字齐秀，平常时候不是“喂”就是“某人”。
却见杜笑以手抚面，道：“我的模样，特别么？”
朱娉婷点头，正色道：“那绝对是少见的英俊潇洒，装饰不凡！”
少见是因为大部分人不这么觉得，不凡是因为平常人都不这么打扮。
杜笑转头问不三，喜不自胜道：“我幼时由嬷嬷曾说我日后长开了，定会迷死万千少女，莫非就这两日开了？”
不三闻言仔细打量一番。“我看不出来，公子，人也不是花，怎样算长开呢？”
朱娉婷也跟着打量。今日杜笑和不三都穿了白色布衣，益发显得肤色浓蜜。
不由笑道：“长得挺开了，你看你这对眉，隔得多远。”
齐秀：“……”
杜笑略嫌羞涩摸摸眉头。“师傅总说我眼眉长得不错。”
其实师傅还有前半句是你这样貌乏善可陈，但是杜笑不记得了。
朱娉婷：“……你师傅说得对，你这白衣也挺潇洒，穿上很衬肤色。”
杜笑高兴道：“这衣裳是由嬷嬷做的，做客时才穿。朱朱果然有眼光。至于皮肤，我一贯就是这么白的，倒不是衣服显得。”
齐秀心想，您这肤色，的确不是衣服显得。不过杜笑气色的确不错，蜜色脸庞上一对眼黝黑明亮，神采熠熠，看着很有朝气。
“脸上也罢了，朱朱，其实我身上更白些，”杜笑说着撩起一截袖子，指着胳膊道：“你看这里，是不是挺白？”
朱娉婷瞠目，捂住嘴胡乱点头。“嗯嗯。”
杜笑恼她敷衍，又弯腰去撩下袍。“其实我身上最白的地方是腿——”
齐秀听不下去了，架起这人就往里走。
这边不三也撩起袖子，边走边给朱娉婷看。“朱姑娘，我也挺白净的，在岛上排得上第四。”
朱娉婷笑得揉肚子。“哎呦，你们岛上人到底有多黑？”
那知客在旁看得桥舌难下。
主人说的真对，这公子的确异于常人，绝不能认错了。
进了门，另有一个十来岁伶俐的童子带路。几人越往里走，越觉赞叹。
这园子初看朴素，深入才知内有乾坤。一花一木，一石一几摆法都极讲究。循着碎石铺就的曲径向里，沿途并没有想象中的满园馥郁，只是偶有几丛繁花。
朱娉婷奇道：“怎的这里花这么少，不是邀来赏花么？”
不妨身后有人嗤笑道：“既然是赏，怎能一味堆叠？岂不闻品酒，一杯是品，一壶牛饮。赏花这样雅事，多了还有甚意趣？”
齐秀等人回头看，发现来的都是熟人。
段月楼携着杭白走在最前面，欧家兄弟紧随其后，陶不素和齐豫行在最尾。
几个都着锦衣绣，人比花鲜。
说话的是杭白。摇着扇子斜眼看着朱娉婷，懒懒道：“当然这里面学问，一般俗人是不懂的。”
“小白——”段月楼没好气地打断他，对着朱娉婷微微一笑道：“姑娘初到洛阳，不知花事。此间主人宋公子并非寻常种花人，如此布局，定必别有一番心思。”
朱娉婷本来很恼，见他这般有礼，一时倒不好发作，只道：“哦，我的确是个大俗人，不晓得杭公子这么不俗的人能否提点一二，这几丛花可有什么特别意思？”
那杭白素来是个性子浮的，他来洛阳是陪着段月楼看热闹。这天下第一美人，自然是头一等的期待。然而见到真人发现不过如此，心里已然不痛快，及后又知道段月楼家里有心叫他娶了这姑娘，更觉不好受，因此对朱娉婷意见颇大。
仗着这些日子在城里见的牡丹多，记性也颇好，哼了一声道：“这几丛花色若朱兰，艳丽中带着轻粉，想必就是传说中的‘贵妃醉酒’了。美人笑靥如花，薄带微醺，当真叫人浮想联翩。”
齐秀对此一窍不通，在他看来恨不能每株花都是一个样子，见杭白似乎胸有成竹，众人脸上都是不置可否，心里也拿不准。
欧舒丹道：“好一个‘贵妃醉酒’，花艳若斯，不知人当美成怎样？”
杭白得了附和，很是得意，也不遮拦就道：“能让唐明皇那般失了魂地宠幸，自然是真美，不像有的人，枉担了天下第一的名头，事实么，嘿嘿。”
那一群人听了，不由都看向朱娉婷，一阵会心大笑。
段月楼无奈叹气，却也忍不住莞尔。
朱娉婷面上只做不在意，两个手却在袖子里攒得生紧。
欧成碧叹道：“杭贤弟来洛阳才几日，就认得这么多牡丹，当真聪敏过人。”
杭白笑而负手道：“成碧兄谬赞，小弟只是揪住这一点花韵，不过识其皮毛。”
话音刚落，就听假山后传来一声冷笑。“皮毛，毛都没碰到。”
杭白怒道：“是何人聒噪？”
绕过去只看见一个园丁，手脚都是土，正专注地低头侍弄花草，又觉不像是他说的话。
杭白疑惑一下，众人的谀词又起，便再度陶醉起来。
这时却听又有人说了一句。“不对，这不是‘贵妃醉酒’。”
这一句比方才那句清晰很多，众人一时都停步回头，望着说话的杜笑。
杭白哼了一声。“怎么你这个乡下小子也懂花么？”笑道，“别以为种过萝卜就会种花。”
众人又一阵哄笑。
杜笑摇头。“我没种过萝卜。”
欧舒丹冷笑道：“那你多什么嘴，这不是‘贵妃醉酒’，又是什么花？”
杜笑道：“我不知道。不过它肯定不是‘贵妃醉酒’。”
杭白道：“为什么？”这小子怎么那么一根筋。
杜笑道：“因为它根本不是牡丹。”
众人都是一愣。
欧舒丹气得笑了。“我还当你能诌出什么名头，原来是耍赖！”
杭白道：“正是。这牡丹花会，又在宋遥园子里，你居然说这花不是牡丹？”
齐秀和朱娉婷也看着杜笑，眼里都有些疑惑。
旁人也罢了，齐秀相信杜笑不会乱讲，他这么做必有理由，绝非哗众取宠。所以疑惑外还有期待；朱娉婷却只道他是为了替自己出头而编瞎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惴惴。打定主意一会不管杜笑说什么她都跟着附和。
却见杜笑捻住那花的叶子道：“这些天我见过不少牡丹，都比这花高不少，叶片大而黄绿，不像这个，叶窄而色暗。再细看，就知两者枝干也是不同。”
众人顺他手指向，发觉果如其所言，都默然思忖起来。
只杭白气血上涌，道：“牡丹一花不知几品，凡洛阳就有上百种，你又怎知这不是品种差异？”
杜笑摇头，拧下一截小枝断了，绿色汁液粘在指节。“我师傅说过，这世上花木分两种，一为木本，花谢花开，其干不萎；一为草生，一秋一荣败，连花带枝叶，只长一岁，第二年又重新来过。牡丹就是木本生，而这花当是草本。”
齐秀听了心头一颤。一秋一荣败。
欧舒丹道：“什么草木花开，谁理你信口雌黄！”
欧成碧、段月楼和陶不素三个，观其脸色，思其话意，却知道杜笑并非无稽闲谈，更是沉默。
杭白咬着嘴唇道：“好，照你说这花不是牡丹，那它到底是什么花？”
杜笑想一想，道：“我在城里听过牡丹的来历传奇。说这花是当年一户孝子求得王母的仙丹落在凡间所化。雄为牡丹，雌成芍药。这花形如牡丹又不似，多半就是芍药了。”
欧舒丹道：“胡说，既是牡丹花会，哪来芍药？”
不三却笑着插嘴道：“笨的也不晓得是哪个，这园子本来就叫芍药园么！”
欧舒丹语塞。众人面面相觑，领路的花童一直在边上默默听着不敢插嘴，此时却忍不住冲杜笑比比大拇指。
段月楼眼尖见了，忙问道：“这时节，芍药花期还没到吧？”
不妨假山后花丛里蹿出一个人来。“这当然就是芍药，我改了花期的，不懂别瞎嘈嘈。”
声音有几分耳熟。
众人一看，正是方才俯首蹲着的园丁。
之前没看仔细，此时站出来才见他穿了一身宽大的绿色缎袍，料子不错，却不宜劳作，而手脚处都挽起了，很是不伦不类。发如乱草，面上沾了黑泥。
那花童见人鞠个礼唤了声：“罗管事。”
众人才知这怪人竟是宋遥这园子的管事，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招呼。
罗管事却没空理会旁人，沾满黑泥的手直接就抱住了杜笑的胳膊。
“公子好眼力，我很久没见这么会看花的人了，走，我陪你再看些旁的品种去！”
他这般自来熟，杜笑也毫不为杵，道：“好啊。”高高兴兴跟着他走了。
不三紧随其后。
余人望着三人背影，呆了半晌，交头相询这人到底是谁？
花童只说是园里管事，其余皆是不知。
朱娉婷则看着杭白嘿嘿笑。“‘贵妃醉酒’还真漂亮。”
杭白一甩袖子走了。
齐秀正追杜笑，一面想，子腾这人身上必定有什么特别磁场，总是招惹些怪人。比如刚才那个泥人管事，又比如朱娉婷——回头看了一眼，不料某人也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看我做甚？”
齐秀摇头不语。
朱娉婷抢上一步，走在他身边道：“我算看出来了，这小杜子特别招怪人。”
齐秀一顿，定定望向她。
朱娉婷点头。“不是刚才那个一身土的管事，就是你这样的。”
齐秀脚下一趔趄，差点摔了。这算英雄所见略同么？
朱娉婷捂着嘴笑，径自绕到前面去。她走路一跳一跳的，粉绿色的袍子也跟着一翘一翘。
那怪人拉着杜笑转过几处弯，又走了一道回廊，进了一户角门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空阔园地。中央一泓碧水，沿池摆着色彩各异的各品牡丹，美不胜收。
杜笑道：“这里是簪花处？”
那怪人一笑。“没错。”
他脸上有泥，看不清样貌，这一笑显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杜笑道：“你是这园里管事？姓罗？”
那人蹲下，取出块帕子沾了水净面，露出一张白净年轻的脸面。
“是，我姓罗，在家排行第六，所以大名叫家六。”
杜笑道：“我姓杜，没有排行，单名为笑。”
罗家六又笑了，若不是头发凌乱，衣袍腌臜，倒是个挺俊秀的年轻人。
“原来是杜公子，走，我领你看花去。”拖着杜笑绕着池子走，一品品介绍。
池边这些牡丹，是他和宋遥几年经营的心血，都是坊间难得一见的名种。
罗家六说到自己的爱物，又当杜笑是知音，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这一株累累雪球样的叫梨花雪。虽是白，却有数种白法。公子可见过白梅花上的雪，白梅白，雪花也是白，然而层次分明，糯中见莹。这株牡丹花样子好比梨花，这花瓣叠晶却似落雪。”
又指着一朵艳色叠翠的花苞道，“这株是‘鹦鹉戏梅’，公子看那一抹绿痕，像不像鹦哥嘴？”
不三指着前方道：“公子快看，这花好生稀奇，一半白一半红。倒像那戏里的花脸。”
罗家六道：“这叫二乔，又名‘洛阳锦’，双色相映，是城里的固有名种。不过经我改良后，两色就更纯些。”
又经过一簇，花瓣娇嫩，色泽却是轻浅的绿。
杜笑道：“都说绿牡丹难得，可是真的？”
罗家六道：“这是豆绿，虽名贵，倒不难得，比不过这一株‘青龙卧墨池’。”指着隔壁一株花色深紫，而花蕊呈碧的牡丹。
此时众人已经跟上，一面听他解说，一面啧啧称奇。
杜笑突然回头瞟一眼朱娉婷，笑道：“豆绿。”
齐秀和不三也跟着看去，就见她浅绿的裙边层层相叠，果然很像那绿色牡丹。
配着乌黑发髻，索眉青，杏眼晶，甚为清新明丽。
不由心里想，若非天下第一美人的头衔先入为主，这丫头实在算的是个佳人。
又行到一株近人高的牡丹，这一盆不同别株，只结的一朵花，重粉堆艳，摇摇欲坠。
罗家六停下来道：“公子看好了，这一株才是真的‘贵妃醉酒’。”
这一句说得特别长久，好叫后面人也听得清楚。
“你看这花头下垂，粉面含春，腰肢轻摆，弱不胜风，此等纤纤醉态，才当得起美人醉酒之姿。既是举世无双的美人，自然只有一个，像那一堆花挤在一处，又全无身段，不过是庸脂俗粉，只有不识货的俗人才会鱼目当珠，可笑之至！”
话还未毕，朱娉婷已经拍手称好。
杭白和欧舒丹嘴也气歪了，正要发难，就听有人笑着走近，宽袍广袖，发带翩翩，却是一袭青衣的宋遥。
“诸位，”他大袖一甩，也不一一招呼客套，“水席已经备下，请了。”
段月楼拉着杭白，齐豫拖着欧舒丹先走了。
宋遥目光触及站得甚亲近的杜笑和罗家六，微微一怔。笑道：“小六，难得你有兴致出来说话。”眼珠子在杜笑身上转转，“如何，这杜公子甚是有趣吧？”
罗家六自他出来就有些懒怠不说话，此时只是笑笑，悄没声息地松了杜笑的手。
齐秀微觉有异，那边欧成碧却盯着罗家六转过来的半边面孔，眯起了眼。
一众人行到池另一边的廊桥，却见此处早临窗设下若干矮几，桌上摆着造型精致的碗盏，另有装得七分满的酒壶和各色花样小点。
凉风习习，细水微澜，牡丹春美，席上锦绣。还没吃东西，已觉得极好。
除了他们一行，另有些洛阳望族名人一早落座，彼此见面，又是一阵寒暄。
杜笑四处张望，没见到想找的人，就跑去问欧成碧道：“怎么没见小侯爷？”
欧成碧不料他会突然过来问自己要人，怔了怔，淡淡道：“他虽住在欧家，并不报备行踪，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杜笑点头。“无妨，不知道我也不会怪你。”
没管他脸色如何，就走开了。
饶是欧成碧城府甚深，也费了好一阵才回过神，又转而去找罗家六，却见他已被宋遥拉到壁角，正追问什么，心中疑惑更甚。
此时有人凑过来问道：“哥哥，你看什么呢？”
欧成碧道：“我在看罗家六，舒丹，你不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么？”
欧舒丹顺之望去，忖道：“哥哥一说，似乎有些影子。不过这人这般狼狈，咱们能认识么？”
欧成碧缓缓道：“形容狼狈，有时也是一种伪装。”仰脖喝下一杯酒。
欧舒丹却不甚在意，反问道：“怎的还不开席？”
欧成碧道：“自然因为人还没齐。”
欧舒丹道：“还有谁没来？”看看周围，“我看该到的人都差不多了啊？”
欧成碧嘿嘿一笑。“你忘了最要紧的那一位人物了？”
欧舒丹恍然。“哦，你说那家伙，怎么他总是迟到？”
段月楼在旁听了，笑道：“不迟到，又怎么显现他出场重要？只不知这一次他会搞什么名堂。”
陶不素道：“不用猜了，人来了。”
就见画廊的那一头款款行来两人，当先那个御衣黄带玛瑙冠，眉似春山眼如澜，后头那人锦衣结束，身量颇高，正是左丘铭与不四。
齐秀正想着，逍遥侯这次露面倒是朴素，忽然一阵清风漾过，无数粉彩牡丹花瓣从天而降，落在迎面踱来的小侯爷身上。
落英缤纷，玉容雍雅，望去迥非尘境。
廊亭里众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心里不由想起当年吕洞宾进山遇牡丹仙子，怕就是这般难描难画的景象。
然而下一秒，这绮丽的想象就被不三一句话敲个粉碎。
“哈哈哈，公子，我说天上怎么就下起花雨，快看围墙上。”
众人闻言又朝围墙望去，却见四个小厮沿着逍遥侯的必经路线，分站在墙头各角，手里抱着一篮花瓣，正展臂撒向下方。
一阵寂然。这一回，连宋遥也不由嘴抽。
片刻，齐秀感慨道：“子腾，你可觉得,这小侯爷比你还古怪？”
杜笑望着左丘铭，微笑。“嗯，我觉得，他这样子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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