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陈踱

19、月亮

　　为了克制我和朋友全体绝交，以及探究仪和到底有没有被什么脏东西附体的冲动，我回了趟家。

　　结果还没到家。短信来了，我妈给我转了一大笔钱。

　　我进门后，两人都讪讪的。到底还是我妈开口：“哟，看钱的面子上回来看我来了。”

　　我说：“您算算坐车时间，钱在前，还是我在前。而且为什么转我钱，我说过我不结婚了。”

　　我妈说：“买断母女情分的钱。你嫁妆钱给你，你爱结不结，拿去砸石头玩我都不管。”

　　我说：“我都没爸了，这下还要没有妈了吗？”

　　“你少装蒜啊，你爸成天联系你，都是你不理他，害得他以为是我挑唆的。”

　　“就是你挑唆的。成天让我在你和他之间选一个，好像我见了他，就是大逆不道。”

　　“你见他好了，谁还拦你来着。谁拦谁他妈是狗。”

　　“你不要骂我外婆。她活着时为你操心够多了。”

　　“我……”我妈突然气笑了，“伶牙俐齿这一点就像你爸，但他心大，事情过了就不往心里去。这点好的，你怎么不学着点。”

　　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听见她说我爸好话，我有些不知所措。

　　“见一见他吧，安慰一下他。前些天我在路上看见他，失魂落魄的，老了那么多。一转头，我们都老了，你还是个要人操心的鬼。”

　　我说：“他怎么了？”

　　“之前就有一些流言，说那个小的长得不像他，他一直不信。现在，外面那个跟他坦白了，说女儿确实不是他的。要放当然放不下，可被骗了这么些年自然不会好受。”

　　我猛然抬头，看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被我眼光灼灼吓了一跳，突然回味过来了。

　　“你知道？”
　　我当然装不知道。
　　“是谁的女儿？”
　　“那我怎么知道。我们就是街上遇到了聊几句，难道我会往人家的伤心事上追根究底地问啊。”

　　“哦，我看你们聊这么深，我还以为你们要复合了。”

　　“怎么可能。”我妈说，“只是上回经过你的事，我现在都看开了。看不开又怎么样，要是你死在手术台上，哭得最伤心的，除了我也就他了。哦，还有你那个男朋友。”

　　我不想和她聊仪和，于是拿出手机，让她看好，说：“我回了，可别下次又骂我是没良心的小畜生。”

　　微信里一连串密密麻麻发过来的信息，全是我爸发过来的。全是单箭头，我一条都没回过。就像我发给陆老师的那些永远不会有回音的短信。

　　我妈喃喃说：“这么多啊。你也真是够忍心的。”

　　我说：“你让我学的。”

　　我妈说：“是是是，坏的都怪我，好的都是你做的。等我以后坟头长草了，你来我坟上吐口水出出气吧。现在我让你给你爸去回信息。”

　　我坐在我房间的老书桌上思考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头总是最难的。

　　就像小学时坐在书桌前写作文《我的爸爸》的开头，我也总要思考很久，直到他过来教我。

　　“我的爸爸又黑又高又帅，帅过梁朝伟，黑过刘青云，最主要一点比他们都聪明。”我鄙夷地扯了扯嘴：“爸。”

　　所以我也发“爸”，短信很快就回过来“女儿”。

　　窗前的那一抹如融化雪霜般的月亮总是不变，照着我从小到大。

　　我从家里走的时候，看见客厅中间，柜门缝隙里夹着红丝带。我要拉开柜门，我妈却偏偏挡着我。我就偏要去打开柜子了。

　　一打开整整齐齐一大排营养品。

　　我妈叉腰说：“我自己买的，怎么了？”理直气壮里又带着点心虚。
　　我突然很难过。不能动弹了一般。

　　我妈左看看我，右看看，叹口气跟我说：“别跟自己较劲。这世上的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

　　明明可以好好说话的，我偏要说：“怪不得对我爸也宽宏大量了，对我也和颜悦色多了，原来是有人给了你定心丸。”

　　“哪有定心丸可吃。你摸摸我的手，我想起那天接到电话赶去医院时我都发抖呢。到今天，手都比平时凉。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等你做了妈，等你做了妈你才会知道做妈的人是怎么样的一颗心。”

　　她说完了，明显又后悔了。她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她胆怯而慌张地偷偷望着我，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我用冰冷的手很快地碰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放开了。
　　我们很少肢体接触，所以偶尔碰一碰，我总觉得尴尬。

　　我跨出门槛说：“我走了。有空再回来。”

　　她说：“得，你不回来我还清净呢。”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出太阳。
　　我坐在公交车里望着淡灰色的广袤云层，猜想哪一天我和我妈才能像一对普通母女一样肩并着肩而不尴尬。

　　谁知道呢，也许就跟这天气一样，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转晴了，也说不准仍有一场大雨。可太阳总有冒出来的一天吧，带着要灼烧一切，也包容一切的姿态，舒展地跃出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