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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art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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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蜿蜒,渐渐隐没于丛生的野草中。乱石堆叠,古松苍柏枝干曲折,很显然是久已无人问津的后山乱岗。顾青晖虽自认是终南常客,却也从未深入到这样荒芜的地方。便是陆子桑,也常常要拨开齐膝高的蕨草,根据某些显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痕迹来判断道路。间或断木拦路,年轮深深的树桩苍苔掩映,手扶上去很容易便染了青墨色的印痕。脚下腐朽的枯木野草厚到脚踩上去会产生陷落的错觉,加之天色渐暗,顾青晖终于生出了不耐之意:“子桑啊,到了没啊。”
探路的白衣男子奋力拨开愈发浓密的蕨草,又走了几步,终于回身道:“别急,到了。”
二人并肩而立,眼前是一座古刹,飞檐金瓦梵宇清幽,然山门尽苔经阁生碧。二人自山门入内,但见寺内蛛网缠梁雀粪满地,十八罗汉宝相庄严然断头折臂,玉瓶观音亦是荆棘缠身,看得出已败落经年了。
“这是……”顾青晖跳开一步,依然被梁上震落的灰尘呛得咳嗽,于是手慌忙扶上木质窗沿,却又抹了一手积年的灰尘。“这到底是哪啊?”
同样是走在废弃阴暗的厅堂,陆子桑却是负手而立意态悠然:“你知道前朝法相寺吧。”
锦衣男子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你是说……”
“终南山靠近皇城,又是风景秀雅山林如画,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说的就是此地状景。昔传楚时尹喜终南结庐,观紫气东来,得老子真传道德经,故被奉为道家源地,后历朝多在此修建楼观道场。但人多不知终南山亦是佛缘之地。前朝召帝皈依佛门,全国大兴佛寺,其中终南山上法相寺便是香火鼎盛,寺中高僧皆以国师之礼相待,京城女眷亦多前来祈香。召帝登位后赐地千亩捐瓦造殿,煌煌大刹气派。后末朝时战火纷扰帝都染血,法相寺也随之没落了。再后来新朝建立,始帝信道抑佛,世人只知终南说经台,谁还记当时古刹清幽梵音悠扬。人世几回伤往事,山河依旧枕寒流。惟一不变的,也只有这巍巍青山脉脉流泉罢了。”白衣洒脱的御琴师一言既此亦是喟叹:“说来也真是造化弄人,一代古刹最后却成了一个道士的栖身之处……”
“道士!”顾青晖心念一转,已是明白过来,不由低叹出声:“你是说……”
“是啊,就是那位纵穿整个故事无所不在的全能先知道士啊——其实是一只受了道缘的狐狸。”
“狐……狐狸?”
陆子桑轻轻笑了起来:“当年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机缘巧合有只狐狸伏于草丛听经,受此点化幻为道士,红尘修道多年,感叹一切皆空不如糊涂,便自名司空胡,平时同居终南也算有些交情,是个挺有意思的妖魅呢。”
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陆大人这样评价,倒让我不好意思不出来迎客了。”眼前一晃,一个人形自空中虚浮出来。但见眼前人青衣道袍发挽道髻,三尺长髯手执浮尘,眉心一颗黑痣,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狐妖自上而下打量二人,目光投落在御琴师衣角的泥痕和染绿的袖口,眼睛不觉一亮:“陆大人这装扮今天怎么看着有些狼狈啊……”
陆子桑却是毫不在意地抖了抖衣领,笑得温文如常:“谁叫司空道长藏得太好了,前寺一路遍布暗哨,不走这条后山小路,又怎能给道长个出其不意呢……”言罢伸出手,掌心托着一只小小的流萤,嘴角的笑容愈发柔和:“只是道长百密一疏,如今才三月天,这只流萤未免也太过显眼了。也不知大师为什么要这样严密监视,难不成……是怕别人抢走了什么珍宝么?”
道士霍然抬头,眼神凌厉若无形箭镞,几乎要在陆子桑的身上穿出洞来。然而御琴师却恍然未觉,象牙洒金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敲着手心,目光平和却毫无畏缩之意。
这场眼神的拉锯持续了一盏茶工夫,到底还是道士先败下阵来。司空胡无可奈何地伸手捋须:“陆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记得明哲保身才是您一向的箴言吧……”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还是请道长前面带路吧……”
狐妖心念一转,哼声退开。他伸手将身侧观音力士手中杨柳取下,只听一阵链带转动声,墙壁上机关开启,显出一扇半启的铜门,有光线隐隐透出。
比起阴暗藏污的殿堂,这间内室显得分外空旷明净。室内一应桌椅饰物全无,只在房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青铜丹炉,炉身纹饰狞厉,游龙雕饰深重凸出,间饰以篆体铭文。满室暗紫沉烟,奇异的是却并不见热浪扑面之感,反有影绰寒气无声噬来。二人一踏入房间,突然某处传来了一声细微已极的“嚓”声。
顾青晖直觉不对,电光火石间扬手向前,并指作剑,堪堪拦下了疾速击来的细小暗器。只听得金属碰撞发出铿然一响,定眼望去,却是一枚质地奇特的细刃,刃口薄而锋利。
男子皱起了眉。“这是……”话语未了,却见御琴师蓦地脸色大变,叱道:“青晖,退下!”
然而已经迟了,细小的簌簌声骤然响起,仿佛有什么机关被触动,只见炼丹炉青光大作,相同的细刃狂蜂般席卷而来,直冲锦衣男子而去。幸而顾青晖听得提醒,指间贴身匕首已然出鞘,舞作一团剑光,一时间只见衣袂翻飞,铿铿声不于耳,然而打落的细刃虽多,袭来的暗器却有增无减,渐渐的以顾青晖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动态的茧,虽然一时无性命之忧,却也难以安然脱身。
事已至此,陆子桑反而镇定下来,索性长身而立静观其变,只是右手笼在袖间,随时准备捏出一个应急的法诀。司空胡缓步入房,饶有兴趣地旁观锦衣青年力战群刃。冷不丁陆子桑突然开口了。
“你在炼制的这是——仁命丹?”
“不错。”道士颇为潇洒地坦然承认,目光重又投落在且战且向二人退来的顾青晖身上,看了片刻,不觉啧啧出声:“小家伙身手真是……很不错呢!”
陆子桑一声冷哼,狐妖侧首看他,愈发笑得笃定:“我认识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失态啊……”
白衣男子侧颜不动,然每个字句都似浸着冰泉:“你认识我这么久,就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开不得玩笑。”
话音未落只见缠战中的青年低喝了一声,掌中剑光暴涨三寸,将围绕不去的石刃击跌出去,争取得片刻喘息,顾青晖深吸一口气,笼匕回袖,反身劈手夺过道士手中拂尘,猎猎舞开!
他的贴身匕首虽然锋利无双,却更适合贴身作战,如今换上铁柄拂尘,只觉压力一轻,索性提起内力大幅舞动,扬起罡风尽如利刃拂面,登时将剩余的暗器一时扫尽。
“这是怎么回事……”气急败坏的青年甫一站定便怒吼道,然而不等回答传来,却只听“嗤”的一声,丹炉顶凭空浮起,开始自行转到,同时青光敛尽,炉身浮起妖异的莹紫烟气,
“青晖,快闪开,要出丹了!”
与御琴师的叱声同时袭来的是犹若灵蛇出洞的紫色烟带,绸缎般光泽的烟气凝成实体,却只奔顾青晖一人而去。明明是看似无害的轻烟,却让人无端生出浓厚的危机感。顾青晖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将拂尘疾舞成一道屏障,而马尾末梢偶尔扫过紫缎,竟碰撞出银色的火屑。鼻间飘过一缕焦味,细看原来已化作粉末簌簌而下。顾青晖不觉变了脸色,幸而马尾燃尽后铁金属质感的扶柄并未随之消融,只是光泽冷硬的表面微泛莹红。紫烟似对这质地奇特的扶柄有忌惮之意,粘稠的半液体物质缓缓延伸开来,并不接触金属表面,只是扭曲拉伸,与疾速舞动的扶柄幻影平行形成一道幕布,竟是慢慢将青年裹在了圆柱体薄面的中心!
顾青晖一惊,将已经光秃的扶柄愈发舞的密不透风,眼见以扶柄为半径的紫色薄面正渐渐聚拢,锦衣青年化平舞为深刺,凝力往紫稠平面霍然推出。然而只见紫色圆柱妖异地凸起一块,却始终不见破解之道。
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微微焦躁的心情,然而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困在这奇诡的紫色空间里顾青晖的手亦不觉微微颤动。在延伸的幕布两侧闭合融洽的那一刻,青年的目光透过那一隙空白,投落在了仿佛一直都只是漠然旁观的陆子桑身上——
一声琴响若天雷在在狭小的空间内轰然炸开!御琴师拔过束发的玉簪在空中断然一划,原本在燃烧的油灯照应下昏黄的空气蓦然被划出了一道空间的裂缝,在破开的暗色虚空中,暗纹流转的凝霜冰弦微颤,竟是不等取出便隔着空间被生生奏响!伴着这破空一响,紫色圆柱乍然爆裂,锦衣青年破光而出,手中的拂尘已消融的只剩一根光秃秃的长柄。御琴师单手在凝霜琴上翻飞若蝶,左手在琴腹某处一推,“铛”的一声有剑落匣而出,陆子桑掌心用力推出——“青晖,接剑!”
锦衣男子在空中轻盈折身接剑在手,凝霜剑乍然舞作飞雪流霜,剑声中隐隐可见衔枚疾走金戈铁马。白衣琴师则肃容端然坐正,指下铮铮风刀霜剑北风霍然,天际一片铅重凝滞的灰云叠垒万重,鹅毛硕雪在凌风中飘摇跌转,不见诗画中柳絮轻盈的风姿,只有棉团撕扯的肃杀寒凉之姿。冷峻凄静的天地间草枯霜容,唯一点柔和的滑音浅浅勾勒出红梅傲雪凌霜的曼妙姿仪。琴声剑光融合而去,堪堪抵住了铺天盖地追击而来的紫蓝色半液半烟的物质。
弦上指法轻盈一变,音色由寒冷肃杀转而欢快跃动,仿佛飞雪拂上轻薄艳色的花苞,融为一点盈盈欲泣的珠水,愈发衬得花色嫣然清透,万种风情一霎笑颦,寒冬蜡雪的萧瑟寒厉登时消融在莹然轻晃的朱红花瓣里。那样艳而不浮的梅红,最是让人醇然熏然……
顺着轻盈跃动的琴声,剑式一改初时的大开大阖,变得灵动而不失严谨。琴招剑势天衣无缝的配合里,那游龙盘踞般的紫色烟光亦失去了穷追不舍的杀气,只是彷徨无策地飘悬在空中,在步步紧逼的剑光中一点点缩小,颜色也随着浓度的变大而显出稠密的暗紫色。
一曲梅花三弄已近末梢,御琴师眸色一沉,以泛音曲调在不同的徽位上连续三拨,而扬身空中的剑者同样心领意到,将长剑往已经凝成拳头大小的紫球中用力一插,继而手指凝力,配合三弄琴声在剑柄处连续三弹!
紫色光球终于“裎”然裂作十来粒弹丸大小的圆珠,在空中滴溜溜飞溅而开。激战时不知躲到哪里去的司空胡这是却是骤然幻身出现在空中,掌中一个二寸长的琉璃瓶瓶口朝天,口中低叱声“收”,丹丸应声飞入瓶中。道士小心将画着复杂符文的软口瓶塞塞上,蓦地身侧寒意陡然袭来——
惊怒转身闪过偷袭的一剑,却见顾青晖手中长剑寒光寸许,剑招流水般袭来。司空胡百忙之中却仍不忘护好手中宝瓶。躲闪身姿未免狼狈。长剑剑光指向道士右肩,下招应是下斩攻击下盘。道士冷哼一声,指尖捏好符诀,下身竟凭空消失了。然而得意的神色尚未来得及完全显现在脸上,转眼间已经变成一声惊痛的惨呼。锦衣青年中途变招,长剑狠狠击向捏紧琉璃瓶的右手,在道士愤怒而不甘的眼神中,只见琉璃瓶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抛至最高点以愈来愈疾的速度后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想象中琉璃撞击地面的破碎声却始终不曾传来,玉石冷砌般的手掌准确地截住了以流星之势落下的瓶子。白衣男子看似漫不经心地摇了摇瓶,丹药互相碰撞发出细小的沙沙声。青袍道士立时顿下了脚步,不愧是多年狐狸成精,司空胡的笑容瞬间谄媚:“陆大人,您这是……”
揽袖推琴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暗漆凤状琴身在起身的瞬间化作点点星砂飞散而去。御琴师长身而立,悠然绾起乌色泻发,笑容里带上来一点点猫样的狡黠。“真是好胆量,好计谋啊……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道长应该不会不配合吧。”
“有什么疑问就爽快地问吧。”道士悻悻然望着被牢牢攒在对方手中的琉璃瓶,语调难免几分不快。
“给我解释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青晖气急败坏地插嘴,此刻他带落发散,原本做工精细的斜络纹云锦自染泥袖口起多处撕破,手肘一道血痕。生性爱洁的顾家少主实在说不上有多么心情愉快。
“这仁命丹——”陆子桑晃了晃掌中二寸长的琉璃瓶,开始解说:“是仙界亦颇为少见的一种灵丹。”
“之所以少见,就在于配材难寻,如九嶷妃竹霜降那日的第一片落叶,汤谷扶桑入冬的第一场雪降,东海千年蛟龙的磷火,涂山九尾妖狐的灵血。而且炼炉出丹时反噬之力极大,稍一不慎便会赔上性命。啊就是刚才那石刃和紫光,其实刚开始司空道长大概是想骗我去破反噬之力,结果青晖你反应太快一下就冲上去了拉也拉不住……论其功效,小则可以辅基固本增进功力,大则救人濒死枯骨红颜。虽无起死回生之力,也相距不远了。故世人虽多垂涎之,只是无可奈何于它的一丹难求。不过我想司空道长千方百计修炼出如此灵丹,倒未必是看重它有多珍贵,而正是因为它修炼不易,才愈发想要用尽心力去炼制出来,永生者的执着,还真是固执得可怕呢……”
司空胡哼了一声,不置一词,任白衣青年继续往下解析。
“而司空道长之所以布下这样大局,应该是诸物已备,独缺灵狐之血。九尾狐多群居涂山,少数离群索居的也通常是道法极为高深而性情孤僻。幸而机缘巧合,白苑儿虽是普通山狐之身,却食得千年灵芝仙草,借药物之力修得仙狐之身,加之个性单纯不懂世故,简直是最好的出手对象。你很快发现她对安书生有一种惊人的执念,便借此契机设计圈局,安书生来终南山寻我是你撺掇,而后来白苑儿从江南赶回也是你从中通信吧。”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白苑儿最相信最执着的就是一个情字,而了解人的劣根性如你,很轻易便设计让她目睹了安书生的背叛,从而激得她狂性大发对书生出手,借机偷袭取得了自己最需要的灵狐之血。整个事情,大体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青袍道士神色叹服,眼底却又混杂着奇异的沉滞。“其实……我并没有打算伤那女孩子性命的。我告诉过她,我只要她的血,并不要她的命。那时候……我的拂尘抵住她的胸口的时候,她明明只要后撤就可以不用受伤的,明明只要她转身就可以走了,可是,她宁可自伤七分也一定要杀了书生。后来……或许,在她心中,所谓的情就和丹药于我一样,是某种类似于“道”的存在,是可以拼上性命也不能被亵渎的东西……”
仿佛惊觉自己的感情已经过分外泄,司空胡收敛思神,眼神又回复了标准的狐狸式的狡诈:“所有的事情您的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可以把仁心丹收回来了么?”
“那可未必吧,”陆子桑笑得颇柔和,“让我来和司空道长算算分成。”
“这次炼丹成功,多亏了青晖破了反噬之力。虽然被暗算的成分大了点,不过险死还生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分走一颗仁命丹,不算过分吧!”
道士的表情痛心已极,然而不等她张口,御琴师已自顾讲道:“一曲梅花弄,仁心裂石出。我的演奏费可是一向很贵的呢,拿走一颗,您以为如何?”
眼看着琉璃瓶空下小半截,司空狐的脸色几乎灰败下来,然而陆子桑犹不足地倾瓶又倒出了一颗,道士忍不住半声痛呼:“陆大人,还不足吗!!”
御琴师的神色却郑重了起来:“这颗是给白苑儿的,绝不能少。”
司空狐沉默了下来,再抬头时望向男子的眼神奇异:“陆大人,您果然和他们不一样……”一面虽是摇头长叹,一面却是又摸出一只琉璃瓶递给陆子桑:“把那三颗带走吧,剩下的……您总要留点给我吧!”
“那就不客气了。”
白衣男子满意地接过瓶,道了谢便招呼着已经看傻的顾青晖往外走,到门口时只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妖界传言陆家三绝,琴技棋艺和敲诈,今天我总算是深有体会了……”
走出古刹天已经全黑,御琴师一弹响指,暗色中浮起一团拳头大的光球,悬空而立,投落的柔光照亮了彼此的脸。
“我想,接下来多半是去找那位白姑娘吧……”
漂浮的灯光忽明忽暗,顾青晖依稀辨出好友掩不住的笑意:“有长进啊!”
“是啊,”男子承认道:“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像拼图一样把故事的不同侧面揣度拼接,然后拨云见日水落石出,那种过程……真的十分有趣。”
黑暗中陆子桑又一弹指,光球平滑地向前浮动,男子习惯性地一掸衣襟,当先跟上光球的痕迹。
“走吧,真相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