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折金枝》破铜烂铁金水

14、柳娘

　　黎明修的目光自叶疏桐和那老尼出现起，就未曾从她二人身上远离，见叶疏桐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颤，分明已经发现他们，却还只作未发现的样子，扶着人故作镇静的往前走，就扯了一下吴山的衣服。
　　吴山看清那老尼的瞬间就已经往前迈了两步，见如此，也还是等侧门送她二人出来的丫鬟回楼后才带着黎、蒋迎上去。
　　蒋天时虽然未曾见过那老尼，不过看吴山和黎明修的表现，加上那老尼姑的年岁打扮，也大致猜了出来。顾不上惊奇事情之巧，只要一想到要找之人就在眼前，省下了这许多脚程，心下就暗松口气，只跟着黎明修上前。

　　等二人从巷子里出来走到街面上，“叶仵作，怎么出来了？可是查出什么来了？”吴山三两步迈向两位，速度快的像是冲过去一般，走到叶疏桐面前时，才刚落话音。
　　又看向老尼，双手合十，行了个普通弟子的礼，“宣慈师太一向可好？怎么今日来城里了，还和叶仵作相遇在一起。”
　　吴山这会子又拿出蒋天时在客栈初见他的姿态，拿腔拿调地喊着师太，全不见之前一口一个老尼姑的模样。
　　虽然看吴山一个大老粗扮书生的模样有趣，蒋天时还是及时凝神模仿着黎明修的动作，在后面也行个合十礼。
　　“阿弥陀佛，原是吴施主。”
　　宣慈师太双手合在胸前，她的声音温润平静，在那张有些许皱纹的脸上，眼睛半垂。整个人就这样谦逊平和地站立着。
　　叶疏桐随其后伏身行李，未发一言。
　　“贫尼大概已经知道诸位施主的来此的缘故，不如找一方便地方，与诸位细聊。”宣慈师太不急不缓地说。

　　确实，如今天气炎热，这游玉楼内外也是不好歇脚的，前事未定，定要费些时间细聊，几个人站在这儿没得显眼尴尬，不如找一地方，说什么都便宜。
　　不再犹豫，几人当即决定再往北多走几步，找了个专供来往行人歇脚的茶饮摊子坐定。
　　正事要紧，线索近在眼前，只待细说与众人。黎明修没有多让众人浪费时间，只是自己喊来摊贩，给他足数的钱，令其按人头上足量的乌梅渴水给众人以消暑解渴。
　　因为是早已熬好装在木桶里的，所以众人坐定，水也就备齐。吴山又不装样了，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吞下，水尽后，长舒一口气，感觉嗓子里的火才稍稍降下去。
　　黎明修和蒋天时喝时比起吴山是文雅不少，却也又快又急，不见平日的悠闲。叶疏桐看大家都喝，虽然还不大渴，还是手腕翻起，将茶饮轻轻吞咽。唯有宣慈师太微笑看着诸位，将碗放在嘴前缓缓饮下乌梅渴水。
　　那摊贩也识趣，反正钱数足够，看这几人衣着气质各有不同，许是要多坐会儿说些正话，遂抱着一小桶乌梅渴水带一木勺放在他们桌子上，供几人自取，不再过来打扰。
　　吴山转瞬间喝完三碗后，先开了口，“师太若是已解渴消暑，就请说说吧。”
　　众人抿着嘴里的回甘，都将眼神放在宣慈师太身上。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尼也不卖关子。就先说叶施主吧。”师太双手合十，没有放下。
　　“贫尼与叶施主是几年前就相识了，贫尼略通些医术，尤其擅长妇人之病症，叶施主虽有家学，经验却不足，自从在庵里碰见贫尼治病，就常与庵里来往，一来二去，贫尼也算她的半个师傅。
　　观她素日学习勤勉，也知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所以听说她任职府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今日她本去庵里寻我不得，所以打听着来到了这里找我。
　　诸位虽是男子，却也不怕你们的笑话，楼里姑娘可怜，常趁着白日休息的功夫来找我坐诊。
　　所以我二人在此出现，还望吴施主不要误会叶小友。”
　　“哪里的话，师太宽心，有我在，包管无人误会叶仵作。”吴山拍着胸脯应承宣慈师太，“那师太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几个会找过来的呢？”
　　“不知道。只是，叶小友一见我便说出来意，恰巧，认识那具白骨的生前，所以一见到诸位，我就猜到恐怕都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来。”
　　宣慈师太又念了声佛，声音充满怜惜地说道，“无论是想办法验出那具白骨上的陈年暗伤，还是打听那具白骨的身前过往，想来都是为了弄明白那具白骨究竟是何人，与董长富是什么关系，又是否是被董长富杀害的。”
　　“说起来，究竟也没过去多少时间，连我都快忘记那个苦命的女子了。”
　　宣慈师太紧紧合住双掌，那双温暖的眼睛已经陷入回忆：“应该是四五年前，她来庵里找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容长脸，柳叶眉，瘦削的身子，说是身上有伤不好见人，来我这里求药。
　　后来，隔段时间她就来庵里，身上总不见好肉。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可我一个方外之人，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帮她。
　　再后来，就听说她逃跑了，我虽然因为她不曾来找我告别过而疑心，但是又想着逃跑这样的大事，岂能轻易告知，便只当她成功逃出后去别处讨生活了。”
　　“她来找我看病的头几次，也不曾多说什么，后来可能是觉得我还算不爱搬弄口舌的，所以托了个小乞儿捎信给我去她家看诊。这才知晓她是董家娘子。唉。阿弥陀佛。”
　　“谁能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今日去楼里给姑娘们看病，听说姓董的新娶的那房娘子将他杀了，铺子里挖出一句白骨，我心中已觉不妙。叶仵作一来问我验骨之法，我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
　　“阿弥陀佛。”师太忍不住又念几声佛。
　　蒋天时已经眉眼立起，手中的茶饮早放桌上，嘴唇紧闭；他难得严肃起来。吴山搓搓脸，将嘴巴挡住，没说一个字。
　　黎明修一只手放在桌边只是攥着碗，另一只手则摸到腰间玉佩上摩挲，好似在沉思。
　　黎明修在后悔。
　　上午刚答应青争不会将她们的私事说破，下午遇到宣慈师太自己却没有想到先与其单独交流一番，好在宣慈师太说的含糊，才没把事情当众说破。
　　黎明修没打算能瞒住全部的人，聪明人不少，如吴山这样破案繁多的人肯定是瞒不住的。但是只要瞒不住的人像吴山这样，只是在心里有所猜测，不说出来就行。
　　毕竟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它就是个意会的事，就是个不存在的事。
　　若是宣慈师太说的明白清晰，就算查明真相，青争和柳娘在人言中还是一身墨色。
　　幸好幸好。可恶可恶。
　　幸好的是没说破，可恶的是自己还是没能将柳娘之经历看重如己身。
　　黎明修还在摸着玉佩后怕，突然发现从宣慈师太讲到那女子来看病时，叶疏桐的黑色眼珠就在眼眶里立着不动，到如今还是沉默着。
　　黎明修的脑中忽然就起了个念头：宣慈师太和叶疏桐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知道“虐打”之后的真相?而且与自己一样选择了隐瞒。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叶疏桐。
　　“吴捕头，两位公子，师太今日还要赶回庵里，如今日头已经西斜，若再晚一会儿师太怕是今夜就不能回去了。”像是怕大家误会，她解释道，“回庵的路上还是偏僻了些。”
　　黎明修关切说道：“仵作考虑的很是，不然我们送师太回去吧。”
　　“谢各位施主好意，诸位还有公务在身，贫尼不敢耽误，请各位放心，归程之路已走的很熟，一定在天黑前到。”宣慈师太利索告别，临行前看着犹豫的叶疏桐微笑着点点头。叶疏桐这才松下紧皱的眉。
　　案情进展一天这内能够取得如此突破，吴山心里足够满足，但是也没有被黎明修糊弄过去，他还记挂着那个不知在那晚青争杀夫时担任什么角色的“毛贼”，忙了快一天，仍然没有显出眉目，吴山决定趁日落前再回水袖湖查探一下。
　　所以宣慈师太一走，吴山这边也接着告辞。
　　二人走远，黎明修察觉到，从府衙出来一路跟着他们的身后之人，又蠢蠢欲动跟得更近，对还在原地的叶疏桐说：“不知道仵作是要去公廨还是归家，可方便同行否？”
　　“不好意思，在下还要归家做二次验尸的准备，今日是不去府衙了，不能与两位公子同行实在遗憾。”叶疏桐说着遗憾，给人的感觉却干脆利落。
　　黎明修理解她的意思，也不再多说，目送其离去。
　　纷纷然，人聚又散，蒋天时看黎明修只是站着不动，也不催促，又施施然坐下摸起碗来细细品味，水里好像有乌梅、甘草，也不知还加了什么，竟然喝完除了回甘还凉浸浸的。
　　不愧是江都，连茶水摊子都比别处多些精致心肠。
　　看他那轻快沉浸的样子，好像所有的烦心事都不会在他心间存放太久。
　　黎明修眼神落在蒋天时浸水的嘴唇上，出一会儿神后，看蒋天时喝一下、闻一下、又看一下地品鉴着这茶饮，其模样甚为有趣，心内一动，又找摊贩要了两碗皂儿水来。
　　“尝尝这个。不知你们那地方人天热时怎样，江都天热的厉害时，几乎隔几家就有人摆摊卖这皂儿水，也算是本地特产了。”黎明修说着坐在蒋天时对面，拿起勺子慢慢吃起来。
　　皂儿水，顾名思义，就是用皂角处理了煮出来的，皂米已经煮的接近透明，木勺盛起来都还拉着丝，很是诱人。
　　蒋天时惊喜地笑开，忙盛起一勺放入口中，发现皂米吃起来，不是想象中的软糯，而是咯吱咯吱的。配着甜甜的糖水，确实又解暑又有趣。
　　天色渐晚，看黎明修带着蒋天时坐在那儿，惬意地尝了一碗又一碗摊子上的各色茶饮，那暗处跟着的人终于还是没熬住，偷偷溜走。
　　只见他一转身穿街溜巷，并不逗留，到了一家客栈，径直入内。
　　客栈牌子上写着三个字，松南居，正是蒋天时的父亲、蒋之北来江都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