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雍当战地记者》朝露广陵

4、苍梧关下

　　远望郁郁林海，斜阳之下，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赫然耸出一道高峻的关隘。夕阳点亮了那关隘上的殿顶，看上去仿佛燃烧一般。

　　不知是谁先看到了那座关隘，流民中忽然有人高呼了一声：“苍梧关！”

　　“看呐！真的是苍梧关！”

　　“苍梧关到了！”

　　“终于到了……”

　　“终于到了，姐姐！”陆远青长舒一口气，“我们马上要到大雍境内了。”

　　“进入大雍，我们应该就安全了。”凌越收起了当指南针用的手表，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关口正排着长队查验身份，有人窃窃私语：“怎么回事？今天查得这么细。”

　　“是呀，往日都不这样。”

　　“你们有所不知呐，上月雁门县失守，这一连几日从河西道调兵过来，怕是咱大雍又要和梁贼有战事喽。”

　　凌越正在凝神细听，忽然听到前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问道：“喂！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啊？”凌越赶忙回头，这才发现队伍已经排到了自己。关口负责稽查的几个小兵望去都是满面尘土，一脸不耐，正用有些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这时，她忽然向后望去，看到陆远青正在朝她焦急地比口型：

　　“哦，我叫凌越，是……是河西道淇县人氏！”

　　凌越说完，但几个士兵的怀疑之色不减反增。这也难怪：虽然她临走上换上了莺娘的一身寻常旧衣，但是那一头短发，还有身后沉重的包袱都很难让人不发生怀疑。

　　几个小兵彼此对视一眼，为首一人朝凌越示意：“包裹打开，看一下。”

　　凌越无奈地放下背包。

　　“这些都是何物？！这黑色金属物件，是武器么？！还有那几盒东西，是食物还是什么？……等等！这是什么？”

　　士兵把凌越的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想到从最里面飘落出一蓬鸽子羽毛，飞飞扬扬落了几个小兵满头。

　　“鸽羽啊，”凌越说，“雁门失守，我们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路上我抓了几十只鸽子用来向边地传信。”

　　几个小兵又对视一眼，眼神忽地肃然起敬：“是您！”

　　“什么是我？”凌越一头雾水。

　　“我们将军苦苦寻找的送信人，原来就是您！”一名士兵十分激动地说道，“雁门地处偏远，消息难以通达，我们小程将军正是在河西道收到数只飞鸽来信，才得知雁门县失守的消息，率兵来援的！”

　　凌越还真没料到这一茬。她放飞那群鸽子时，本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怕雁门周边地区的百姓会罹受血光之灾，想尽力找个法子警示一二而已。却没想到几只鸽子被大雍的将军截了去。

　　“这位……这位侠女！我们将军说了，若有找到送信之人，必要相见拜谢，十分重赏，请侠女和我们一起去见将军罢！”

　　于是，凌越和陆远青就一头雾水地被几个小兵强行推搡着，带到了苍梧关关隘的殿顶。

　　这间大殿外面望去气势宏伟，里面陈设却十分简陋，只设有几张桌椅，两边木架上架着刀戟枪剑等物，寒光闪闪，看得出驰援之仓促。凌越和陆远青在士兵指引下坐到椅子上，便有人出去找将军通报了。

　　这当儿里，陆远青悄悄拉了拉凌越的衣袖：“姐姐，刚才那几位同袍所说的小程将军，我猜，多半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奇算子’程惊寒。”

　　“‘奇算子’？”凌越揣摩着这个词，“是说他神机妙算么？”

　　陆远青一脸仰慕：“是的！我先前在军中，听过八百遍小程将军夜袭六合城的故事，据说小程将军一人率领三千兵马，趁夜奇袭……”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个温雅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走进屋来的是个身穿玄色长袍、手持折扇的青年。光看身量甚至有些瘦弱，脸带病容，却压不住双眼中顾盼灵动的烨烨神辉。他摇着扇子走进来，一幅颇有些潇洒不羁的形景，冲着凌、陆二人微微一笑，躬身施礼。

　　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士兵见他行礼，也齐齐收了兵器，跟着弯腰行礼。陆远青忙上前来拦住，自己深深一礼，抬头说话时甚至有些结巴：

　　“小、小程将军！”

　　凌越却没有陆远青那样的热切，甚至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刚才知道了眼前这位将军外号奇算子，但无论如何，雁门县不还是没守住么。百姓罹灾，程惊寒身为一方将军，多少也有疏于察守之责。

　　她正这么想着，程惊寒已走了过来，收起折扇向她深深一拜：“方才已听属下上报，原来姑娘就是放鸽送信之人。这一遭姑娘着实于我有大恩，请受程某一拜。”

　　凌越此前还从未受过如此大礼，赶忙上前来搀扶：“别别别，程将军请起！”

　　聊了一会儿，凌越问道：“程将军，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程惊寒低头掩住几声咳嗽：“小病，过阵子就好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我猜凌姑娘心里必定在想，这么个病秧子，连雁门都守不住，要他到底有何用处。”

　　凌越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大笑出声，拍掌道：“有意思！怪不得你叫奇算子！”

　　程惊寒一笑，又展开了扇子在胸前悠悠晃起来：“不敢当，不敢当。雁门失守，是我之责，不过背后也有些难为人道的因由，暂时难以讲明。实不相瞒，我请姑娘来，除了道谢，也正是想问问姑娘对收复雁门的意见。”

　　“收复雁门？”凌越问道，“你领兵至此，是为了收复雁门？”

　　程惊寒听出她话中有质疑之意：“姑娘有何看法，都请直说。能从梁贼手中逃出，又想出传鸽之法的，姑娘智识决不会在我之下。”

　　凌越摇了摇头：“我对用兵完全一窍不通。我就是个记者，我希望的无非就是百姓能少受些战争之苦，无辜的人能少被牵连进来最好。”

　　程惊寒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打算擒贼先擒王，凌姑娘，你觉得叶诚此人是否好下手？”

　　凌越一愣。

　　叶诚，就是她穿越当晚，见到的那个右臂装着义肢的将军。她又想起火光下那张苍老的面孔，像个普通的、昏惨惨的垂暮之人。

　　但也正是这个叶诚，在他们两人跳崖之后，还锲而不舍地下发了通缉令，要取他二人的性命。

　　“他体有残废，”陆远青抢先道。

　　程惊寒还真没想到居然套到了这么重要的信息，连忙收了扇子，在桌上一敲：“哪里残废？”

　　“右臂。”凌越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了，“这位叶将军右臂装的是义肢，动作有些迟缓，不近身根本看不出来。这也许算他的一个弱点吧。”

　　“在战场上，这就不只是弱点了。”程惊寒微微一笑，却让凌越陡然觉出一阵寒意，“多谢姑娘，我们会教他为此送命的。”

　　如此，过了十日。

　　程惊寒的偷袭奇术屡试不爽。在收复雁门的战役里，他用了一招声东击西，把叶诚率领的一队轻骑诱入苍梧关南的一处山隘。叶诚谨慎多疑，并未进入，然而只是到达隘口之外便已实现了程惊寒的目的。

　　——他算准的是天气。

　　当日苍梧关暴雨，天气极寒，路面湿泞，哪怕是千里马也寸步难行。大雍的神射手站在隘口一处要塞之上，射中了叶诚不够灵活的右臂，将他掀翻下马。一队大雍步兵随即冲出，将叶诚五花大绑，送到了苍梧关大殿中正在气定神闲下棋的程惊寒面前。

　　又过了一周，叶诚竟然就要死了。

　　不是被处决，而是重病——叶诚被抓回来之后，便迅速发起高热，一病不起。程惊寒本想从他口中套出些大梁军情，却没想到他从小就听闻赫赫威名、深为忌惮的叶诚，就要病死了。

　　除了程惊寒，凌越也去找他说过几次话。叶诚在程惊寒面前打定主意一语不发，但对着凌越却肯多说两句。

　　“嗬！是你这姑娘！”叶诚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让凌越把他从监牢的草席上扶起来，“我冥冥中早有预感，你会逃出来的！逃出来，必然是一桩大祸患！”

　　“喝药吧。”凌越说。

　　她端起盛着苦涩药汁的碗，舀出一勺递到叶诚嘴边。叶诚从来不抗拒她递过来的药碗，喝完又倒下去，喉咙里发出粗粝的笑声。

　　“你这傻姑娘！没用啦。你知道，你知道的！”

　　叶诚死的那天，程惊寒让人把他抬出了监牢，放到苍梧殿一架最舒服的榻上。因为传说一个人在哪里死去，来世就会在那里出生。

　　凌越轻轻在他耳边喊：“叶将军！叶将军！你……还有什么我能帮忙实现的心愿么？”

　　叶诚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直瞪着眼睛，仿佛听不懂凌越的话；凌越守在榻边，直到子时，她忽然听见这风烛残年的老人竭力仰起上半身，梗着脖子叫了两声谁的名字，便瘫下去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