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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薤露 ...

  •   “真的么?他死前叫的居然是叶惊澜?”程惊寒闻言,十分惊奇,“我还道叶老将军是个对妻对子都无情无义之人呢,想不到死前,竟还记得他这个儿子。”

      凌越更是纳罕:“叶诚……对自己的儿子不好么?”

      程惊寒点头:“何止是不好,简直是坏到家了。”

      听了程惊寒的讲述,凌越方弄清楚叶诚“抛妻弃子”的原委。

      原来叶诚的原配夫人秦苏,也是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十六年前在一次围城中被困,叶诚却迟迟不曾动兵前往相救,致使他夫人守城身死,只留下个五岁的儿子。叶诚愚忠,梁王却十分忌惮他,要了他的独子做人质,而叶诚就真的把他这个儿子送进王庭去了。

      凌越沉默良久,说道:“我们并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不宜妄下定论。围城时到底情景如何,叶将军是不是因为爱兵如子才不肯动兵,前因后果,谁又能说得清呢。”

      程惊寒哈哈一笑,抖开折扇道:“正是。譬如凌姑娘,在下也并非想为自己开脱,只是雁门失守一事,背后亦有我许多不为外人道的苦衷。”

      凌越也是一笑,举杯与程惊寒共饮。

      逗留了数日,凌、陆二人正商议动身回河西道,又发生了一件事。

      叶诚毕竟是梁国的大将,如今死在大雍苍梧关境内,尸首却不能在此收敛。程惊寒料定大梁必会遣使前来索要尸首,果不出他所料,七日之后,他便从苍梧关上遥遥望见一队身穿丧服、前挂灵幡的队伍,正向关下迤逦而来。

      “来了。”他将手搭在额上,眯着眼睛轻声道。

      一队人马正行至关下一片遮天蔽日的榆林,忽然从四周杀出四支骑兵,将来人团团围住。这时正是深夜,月朗星稀,林中却一阵喧嚷的呼喊和受惊的马嘶声。

      “雍贼!你们想干什么!”

      送灵队伍中有人大喝出声,这人是叶诚生前的亲信,正要从腰间拔刀相向,却被为首一人伸手止住了:“江叔,不必如此。”

      那人声音和缓温柔,在一片喧闹中响起,却仿佛有静心之效,所有人都暂时止住了刀戈,好奇地朝他望过去。这一望,人们才发现,那人竟是个瞎子。

      他身材高挑,手持一支迎风招展的灵幡,只在林间肃穆地站着,竟就透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风骨。五官宛如刀刻斧凿一般,俊秀得有些惊人。只可惜,一条四指宽的孝绫遮住了他的眼睛,从绫下还隐隐透出些许斑驳的血色。

      “叨扰了。在下叶惊澜,奉王命而来,请扶家父之灵柩回大梁去。”

      “既是如此,何不留下喝杯茶再走?”林惊寒晃着扇子从林间走出,笑吟吟道。

      叶苇双手交握,虚身见礼:“叶某此行,只为带父归葬,还望林将军行个方便,将我父尸身赐还。”

      “好说好说,你父亲尸首,我定然归还,免得他老人家魂魄有灵,在大雍境内也不安心。只不过——”林惊寒话锋又是一转,“还请叶公子留下,对林某说不定还有些用处。”

      说完,林惊寒一招手,大雍的士兵冲了过去,将林惊寒和为首的几人都擒住了。

      苍梧关,牢狱中。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唉呀,别弹了,在这大牢里,弹琴还给谁听呐。”

      “就是,省省力气,消停点吧……”

      盲眼的公子只是充耳不闻。他盘腿坐在柴草堆上,膝上架着一把古琴,仍只是拨弄着琴弦,反反复复弹奏着同一支音调凄切的曲子。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夜深了,其他的犯人早已在琴音中迷迷糊糊睡去了。而忽然有一道幽微的乐声,加入到了古琴的合奏中。那声音由近及远,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恍然停在叶苇面前。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极为清脆、同时又饱含着悲悯的陌生的女子声音,叹息般从他上方响起:

      “叶惊澜。”

      他下意识抬起头去,却忘了自己已经被剜出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凌越收起手里的口风琴,用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锁,而后走到叶杭之面前,蹲了下来。

      “你就是叶惊澜?”她蹲了下来,认真地说,“走吧,你的牢狱之灾结束了。送你父亲的灵柩回乡去吧。”

      说完,她不由分说拉起叶惊澜的肩膀,把他拽出了牢房,一路往苍梧关外奔去。直到出了关,跑出了好长一截,凌越才放开了他。

      “等等,这位姑娘——”

      “什么也别问,林惊寒欠我一个人情,我就向他讨了你的性命,准许你送父亲灵柩回乡去。我知道他想拿你做要挟,问你们梁王讨些好处。可是,在你们梁王眼里,怕是任何人都命如草芥吧……不然,他为什么要挖了你的眼睛?”

      “家父在林小将军手下战败,已是罪臣。我是罪臣之子,替父受过,理所应当。”

      “……罪臣?”

      凌越咬着牙道:“他拿下雁门镇的时候,是不是罪臣?他为你们梁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时候,是不是罪臣?他老实把你送给梁王当质子、一切任君主摆布的时候,是不是罪臣?!好一个罪臣!”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大吼,眼眶红得厉害。与此同时,心里却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冲她桀桀尖笑,那个声音说: “这是你的错!这是你的错!”

      “对不起,”凌越猛地低下头捂住了脸,“我对不起你父亲……我知道他右臂残缺,林惊寒正是利用这个,才将你父亲置于死地的。”

      四下里一片黑暗,阗静无声。只有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寂不可闻。

      从苍梧关下,又零零星星走出四个人,麻衣白绫,举着火把,扶着黑沉沉的棺木,朝叶苇这边走来。

      “你父亲的灵柩来了,”凌越说,“回去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去。但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一个温雅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凌姑娘。你有自己的立场,我父亲有他的立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立场。”叶惊澜说道,“所以,请不必自责了。”

      凌越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向关内走去。她身后又响起了琴声,穿金裂石,哀恸久绝。

      那是一首挽歌,名为《薤露》。

      凌越也掏出了口风琴,吹起了《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夕阳山外山……”

      这是凌越学会的第一首口风琴歌曲。当时高中举办毕业晚会,每个班出一个节目,他们班就表演了一曲《送别》的口风琴合奏。她为这个学会了口风琴,当时她对离别还没有太多概念,直到晚会结束,大家在暑假后各奔东西,她才对离别有了一些实感。

      原来有些人,在那一别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后来大学毕业,她如愿以偿地进入国际新闻社工作,被分在战地新闻部。第一次上战场时凌越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跟着带她的记者老师开车到战场去,刚开过一节高架桥,转身就看到那桥已经被空中落下的流弹炸毁。空气中是呛人的硫磺味、血腥味还有人体烧焦的奇怪气味,那味道缠绕着她,让她在之后的很多次睡梦中一身冷汗地惊醒。

      她还记得那天交战双方通过防空警报宣布暂时停战二十四小时,她从一处石垒后面茫然地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又在老记者的催促下动身去帮忙寻找还有救的士兵。凌越弯着腰,一具一具翻开地上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肢体:已阵亡,已阵亡,已阵亡……直到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凌越踉跄着爬起来,冲了过去。在一条被炸开的战壕里,她发现了那个尚在呼吸的士兵:他蓝色的眼珠已经浑浊不堪,两条手臂已经被炸掉了,看上去死神收走他的生命只是马上会发生的事,但他又确实还在呼吸着。

      凌越拨通了电话:“国际救援中心吗?战地北面三公里处,发现有一人存活,请速来救援。”

      那个士兵看到了她,眼睛亮了一瞬,朝她费力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凌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士兵低头,用眼神示意她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口风琴,很旧,钢漆都被磨掉了大半。琴口刻着一个女性的名字,不知是这士兵的亲人还是恋人。

      “吹……”士兵费力地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眼。凌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给你吹个曲子吗?”

      士兵艰难地点了下头,竭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凌越忙不迭地点头:“好……没问题,没问题。”

      她把口风琴放到嘴边才想起来自己只会吹《送别》,又六神无主地放下来,最后又放上去,颤颤巍巍地鼓气,吹完了那首歌。等她吹完再低下头,士兵已经没有呼吸声了,脸上却带着十分安详的微笑。

      凌越俯下身去,十指深深陷入泥土中,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抠出了鲜血。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眼泪砸进地面,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有人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用英语问她:“怎么了?”

      她身后是救援中心派来的医护人员,正在将那具尸体抬上担架。凌越摸了把脸:“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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