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雍当战地记者》朝露广陵

3、通缉

　　“有人在么？”

　　凌越再次叩响一户柴门。虽然根据炊烟的方向找到了村庄，但连敲几户门要么无人应答要么惨遭闭门羹，凌越已经不抱太大期望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后先探出的是一张忧戚的青年女子的面容，然后凌越听到了细弱的幼儿的哭声。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布衣荆钗，不过衣裙尚还整洁。她看到凌越的装束，先是吃了一惊，又谨慎地探头往后扫视了一番，看到凌越身后背着沉重包袱的少年。

　　“二位这是——”

　　“姑娘请先别关门！”凌越抢先一步抵住门槛，“鄙人名叫凌越，这是舍弟，从小相依为命。前些日子因战乱导致家中田产尽毁，我二人方才流落至此。这夜里天寒地冻的，如若姑娘家中有余，可否请姑娘大发善心，容我二人歇息两晚？请姑娘放心，我二人决不多叨扰，一商计好打算便即刻启程。”

　　她一口气说完又回头冲身后的陆远青眨了眨眼，动作一气呵成。陆远青立刻会意，耷拉着脑袋揉揉发红的眼眶，摆出一副可怜的小狗模样。

　　果然，妇人犹豫起来，半晌后朝二人深福一礼：“姑娘稍候，这事奴家做不得主，这便上后堂去启示婆婆。”

　　片刻后妇人回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阿婆已经歇息，不好见客，让奴家好生招待客人。姑娘公子这边请，家中寒陋却还尚有些存粮，想吃些什么？我便做来。”

　　半个时辰后。

　　凌越和陆远青放下碗筷，发出酒足饭饱的感叹声。

　　“莺娘好厨艺！清汤寡水的素面都能做得这么好吃！”

　　莺娘笑着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又从热气腾腾的笼屉中取出两个蒸饼递给二人。凌越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你丈夫能得妻如此，真是有福！”

　　提到丈夫，莺娘的神情黯淡下来，只是摇头：“提那负心人作甚……去了两三年，音书无个，也不知人在何处，是死是活。家中唯余我和阿母还有云儿，我们三人共作一处孤鬼罢了。”

　　那孩子经他母亲一唤，也哀哀哭起来。凌越吃饼的动作停下了：“莺娘，你丈夫不在这里？”

　　“三年前应军令去了。罢了，时年光景如此，哪家没个被征去的男丁？”

　　原来是因为这户家中男丁俱去，才给他们留出了空房……凌越吹熄了灯，脑子里却还忍不住在反复思虑。也不知莺娘心心念念的丈夫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早就化作战场上一堆无名的白骨？

　　她正想着，便听见隔墙传来咚咚两声轻响：“姐姐，姐姐。你睡了么？”

　　凌越翻了个身闭上眼，假装已经睡着了。

　　“我知道姐姐还没睡，”隔壁又小声说，“我听见你翻身的声音了。”

　　凌越轻轻地嗯了一声。

　　“莺娘刚才说的让我想起我爹了，”隔壁自言自语起来，“他也是应召入军的，还做过百夫长。后来我七岁那年，梁军攻城，娘说我爹在帮忙布城防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隔壁静默了一会儿：“姐姐，是不是有点好笑？”

　　“不好笑。”凌越望着天花板说。

　　至少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凌越心想。可是她呢？她甚至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因为自始至终都没有尸体。

　　她违背母亲的意思走上战地记者这条路，最初甚至源于一个非常隐秘而可笑的愿望：凌越幻想着有一天当她在战场废墟上做新闻播报的时候会忽然出现一个男人拍拍她的肩，而她会诧异地转过身去，听到男人对她讲，这是我的宝贝越越呀！你都长这么大啦！

　　“姐姐。”

　　“嗯？”

　　“我以后再也不想打仗了。”

　　“可是打不打仗，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我去考科举，做大官。做了大官，就不止我不用打仗了。我让所有的百姓都不用打仗。”

　　凌越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你四书五经念得怎么样？”

　　“老实说，还不太认得字。”

　　“姐姐。”

　　“又怎么了？”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这一问出来，她也茫然了。是啊，这天地之大，却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凌越翻了个身，开玩笑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上街讨饭？”

　　“姐姐莫不如同我一道回家乡去吧！”少年像是鼓足了勇气说道，“仗已经打完了，我也该回家了……我们从苍梧关入大雍，顺着淇水东行，那河源的尽头，就是我的家乡……”

　　如是又过数日。这日凌越刚洗完脸，便听见莺娘招呼她的声音：“阿凌，今日村上集市热闹，我去逛逛买些胭脂，你可与我同去？”

　　“来啦来啦！”凌越赶紧抹了把脸。

　　这村镇虽地处边陲，人丁稀少，集市时倒也显得十分热闹。凌越陪着莺娘在水粉摊上挑挑拣拣，却被另一边的摊位吸引了目光。

　　“莺娘，我去那边看看。”

　　凌越走到摊贩面前：“喂，老板，这鸽子怎么卖？”

　　“一只一文啦。我这鸽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炖汤喝那是保准了肉鲜味美……”

　　“便宜点嘛，你这一笼鸽子我都要了，二十文怎么样？”

　　小贩犹豫一番后做出肉痛的表情：“好吧，我这可是亏本买卖……”

　　等凌越付了钱拎起一笼鸽子，回头却不见了莺娘。她只好边走边找，往前便看到不少村民头挨着头聚集在一处，都在看一块布告栏。

　　“上面写的什么？”

　　“不晓得，俺也不认字嘞。”

　　过了一会儿，人散了。凌越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往布告墙上瞟了一眼，登时如遭雷击，寒意遍布全身。

　　她四下打量了一下，确认无人注意，迅速将粘在布告栏上的两张画像撕下来揣进兜里。她刚做完这一切，便听到身后莺娘幽幽的声音：

　　“阿凌，你在这里作甚？”

　　“没什么，”凌越迅速转过身去，挂上一个笑容，“我就是来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莺娘疑惑道，“就这一刻钟没见，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了？”

　　“没事儿！可能就是天气太冷血液不循环了哈哈哈……”

　　“大梁官府贴了通缉令通缉我们。”

　　凌越悄声道，将她撕下的那两纸通缉令在幽幽的烛火下摊开。

　　陆远青看到那两张纸，一时也呆愣住了，脸色转为苍白：“这一定是那天夜里——”

　　“不错，是那天夜里我们撞见的梁军发的通缉令。”凌越接道，“只是我原本想着我们都跳崖了，他们不该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么？”

　　陆远青小声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先前在军中就听长官说过，梁军将领叶诚戒备多疑，那日姐姐公然救下我，神勇之姿不类凡人，他心里必定存疑，怕是我们的什么声东击西之计，想是为此才发下这纸通缉令，好斩草除根。”

　　“好吧，”凌越耸耸肩，把通缉令叠好对准摇曳的火苗，“幸好夜里太黑，他们没看清楚，这两张画像倒真是跟咱俩一点都不像。”

　　她的语气又严肃起来：“不过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该收拾好东西早做打算。”

　　是夜，凌越睡得极不安稳。待到鸡唱三更时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姐姐！姐姐！看外面！”

　　凌越扒着窗户向外望去。这时不过三更，天还黑沉沉的，可在漆黑的天色中她看到远处有一簇簇火光摇摇晃晃地近了……那是一群举着火把的人，穿着官府模样的衣裳，正往莺娘家门口疾步行来。

　　陆远青蹑手蹑脚走入房间，又迅速反锁上门，用口型悄声问道：“姐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逃跑肯定是来不及了。凌越想了想，把屋内能拽得懂的东西都拉到门前紧紧堵住，又从包里掏出防弹盔和防弹衣扔给陆远青：“穿上。我们跟他们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什么是‘一二三木头人’？”

　　“就是不说不看不许动！”凌越说，“我们先装死，听到没？如果他们拿着武器冲进来了，你就跑，我的防弹衣还是很能打的。”

　　“那你呢？”

　　陆远青还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就被凌越比了个手势噤声；他们都听到柴门那里刺耳的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都快跟凌越的心跳声同频了。

　　敲门声戛然而止。然后是莺娘竭力忍住颤抖的怯怯的声调：“官爷这是……”

　　“废话少说！你家里还有没有男丁？速速带出来！庆阳战事吃紧，官家急征兵哩！”

　　征兵？凌越和身边少年对视了一眼。

　　“回老爷，家中实在无人，只有我和阿母两人同住。阿母三个儿子，长子战死陇西，幼子战死河阳，奴家丈夫三年前应召从兵去，至今未归……老爷明察呀！”

　　莺娘跪下去，泪水涟涟。来拿人的官吏却毫不动心，反是大怒：“我已听人状告你家中尚有男丁，贱民怎敢欺瞒？！”

　　“那是她三岁的儿，你们难道连稚子都不肯放过吗？！”

　　凌越忽然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拄拐的老妪从后堂走出，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孩童。那孩子见他母亲跪倒在地，立刻跌跌撞撞朝他目前奔过去，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老妇，忒是无礼！”为首的小吏恼羞成怒，“我不听你娘们一面之词！总之今日，你家里必得出一人随我应庆阳役去！”

　　凌越死死抓住门把手，眼眶已经泛红。陆远青则按住她的肩，冲她无声地摇头。

　　“罢了，老妇从你去罢！”老妪颤巍巍的声音再度响起，“云儿还小，离不了娘，老妇虽衰，还能备炊烧饭……”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幽咽的哭声，夹杂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官吏不耐烦的呼喝。天渐渐亮了，哭声也低微了。

　　凌越怔怔地躲在门后，只觉得手脚冰冷。

　　“姐姐……”陆远青担忧地小声唤她，声音也带着止不住的哽咽。

　　门被轻轻推开了。莺娘走了进来，她满面泪痕，发髻凌乱，形容十分憔悴，凌越低头看到她衣裙上的泥污。

　　“阿婆走了。”她止不住地抽噎着，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凌越张开手臂把她紧紧抱住。

　　“我知道……我听见了。”可是凌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不断地重复：“莺娘，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