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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觅踪 ...

  •   九日后,天子召姜思齐奏对明德殿。姜思齐御前将此行所闻所见一一奏明,待皇帝问及中都之乱时,毫无饰词,言语如刀,将其地官场之糜烂一一撕开。其时大学士兰梓明亦在殿中,听闻三省书院之名屡被提及,汗流浃背,伏地请罪。靖宗大怒,口谕御史台并刑部遣人细查此事,又因其实心任事,功在社稷,亲自下旨擢为枢密院右卿,于是姜思齐以未至而立之年,官居从三品,一时在朝野之间名声大噪。

      与此同时,游帧与兵部交割过印信,名副其实就任三府总兵,不日便将离京。他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姜府中,除了每日要与宣瑚生动手打架,可谓无事不顺心,更抽空教了何子安和独孤瑜些拳脚功夫,这大大小小两个少年都对他崇拜敬慕之至,听说他即将离去颇为怏怏,游帧哄两个小家伙自己数月后还要回来,又做东在凤凰楼宴请姜思齐。
      这晚姜思齐如约到得雅间,见宴席间只有自己一位客人,不由失笑,向游帧道:“怎地不请宣将军一道?”游帧眼下最听不得一个宣字,连连摆手叫苦道:“先生可饶了我吧。” 请姜思齐做了上首,转头吩咐亲兵将门口牢牢护住,唯恐宣狐狸又出其不意钻出来,
      他少时着实跋扈,京中这些老字号酒楼见他汗毛直竖,虽隔了这许多年,虎威犹在,听说游大少在此宴客,厨房里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不多时佳肴齐备,端的是色香俱全直令人目不暇接。游帧与姜思齐推杯换盏,一杯接一杯喝得极是爽快。
      姜思齐本不善饮,然而想到他此去山水迢迢,再见何夕,亦是酒到杯干,不多时便已微醺,再看游帧面孔通红,两眼亮如星子,喝得兴致高昂,指着一昧锅塌黄鱼兴头头的道:“姜先生不知,我小时候最喜欢一个猛子扎进白芝河里去抓鱼,别人用网,我只用水,抓一条朝岸上扔一条,一干家仆吓得在岸边直跳脚。”说着哈哈大笑。
      他从前面酣耳热之际对这段往事不知讲过多少次,姜思齐早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心道下面就该是他如何扛了满缸鱼儿到市坊间贩卖,往往半天里就能卖个干净,回府被祖父用剑鞘敲出满头大包,果然又听他翻来覆去讲述自家活鱼如何好卖,诸人如何竞相加价等等。这桩旧事他几能倒背如流,然而此时听来,却依旧笑容满面,开怀不已。游帧又絮絮叨叨出自家许多糗事,讲到祖父的责罚一日比一日严重,先用剑鞘,再是白蜡杆,然而自己却屡教不改,最后老景国公没有办法,干脆一横心,将他塞到了杨元帅麾下。
      他酒饮得甚急,到此时酒意已攒出七八分,提到杨元帅三字蓦地喑哑,虎目睁红,哽咽半晌道:“元帅与我同为京中人,然而提及京中各大酒楼他竟多半不知,后来我才知他被约束极严,这些地方竟是没踏过半步,那时我便想,便想……”他手指直抖,从各色菜肴上一一点过,“若有朝一日我游帧能生归故里,定要请他遍尝京中名楼。后来总算得了空回京,可是两次上门只被招待两杯热茶,竟是连顿晚饭都不曾留。他嘴上不说,我又何尝不明白他的为难,后几年也就不怎么回来了,这心愿也就淡了。哪知道,哪知道……若是我知道……若我知道竟会有一日如此,求他也要让我请这一顿。”他陡然失态,捶桌大哭道:“元帅啊!元帅啊!”

      满桌杯盘在这一击接一击的锤动之下不住颤动,姜思齐一言不发,生生看着,静静聆听,直到身前酒壶将倾方伸手按紧,再转头去看游帧,只见他伏在桌间,面埋肘间犹在哽咽,启齿欲劝,却又无话可言,呆怔良久,抬手为自己斟了杯酒,仰头而尽。

      这趟宴席游帧来时兴高采烈,走时却已双目红肿脚步踉跄,他的亲兵好说歹说才扶了主将上马,一路小心护送到双虎巷。到得姜府门前,几人七手八脚架他下马,偏游帧折腾这一路,酒劲阵阵上涌,头昏眼花,眼前地覆天翻,待双足沾地,膝窝骤然发软,人已不由向前跌去。几名亲随慌忙上前相搀,却不如姜大人举止迅速,已在转瞬之间用臂膀环住游帧,转身屈膝弓背,低声道:“我来背他。”几名亲兵都觉不妥,纷纷出言劝阻。
      正在此时大门自内打开,宣瑚生已自其内转出,见状微微一愣,疾步来到二人身旁,看了眼醉酒的游帧,眉头一皱,低声道:“大人,不如末将来背他如何?”姜思齐无声摇头,将游帧朝背上用力一送,托得稳稳的,举步朝门内走去。几名亲兵欲上前追随,却被宣瑚生扬手止住,但见他垂手而立,目送渐渐去远的两道背影,神色平静,眼底隐有怅然之意。

      游帧迷迷糊糊感到有人负着自己缓缓前行,浑浑噩噩的想:莫非我又喝多了?这种经历他从前也有过数回,多是被同袍送回帐中。只有一次是身中流矢性命危殆,被杨季昭亲自背到帅帐里,守护整宿。
      不知怎地,此刻他仿佛又回到那个狂风呼啸的夜,生命与血液一道疾速流逝,周围是无尽黑暗寒冷,唯有胸前大片温热,剑柄磕动之音声声入耳,似有人与鬼差横戈相斗,为自己争抢半分生机。

      ——是元帅吗?

      他在浑沌酒气中迷迷茫茫的发问,“是元帅吗?”
      良久良久之后,听到轻轻一声回应。
      ——真好啊。
      他脑中无数个声音此起彼落,半晌嘟嘟囔囔道:“……我和宣狐狸打架,你可别生气,别打我……嗯,打狐狸就好……算了,也别打他了……那也别打我。”
      何处传来轻轻一声叹息,“好,你俩都不打。”
      元帅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他胆子大起来,继续吭哧吭哧的求恳,“再过几个月我爷爷八十寿辰就到了,末将能不能回京一趟?”他蹭了蹭鼻子,“他不让我回家,可我想看看,元帅帮我求个情成不?”
      “好。”
      游帧咧嘴笑起来,十分快活,元帅的面子爷爷必要买的,当时可不就是这老头把我硬塞到那里当兵的?
      “……元帅。”
      “嗯?”
      “这回不管怎么样,你得让我请你吃酒!”
      “你已经请过了。”

      这便是最后一句,待姜思齐迈入客房,身后再无只言片语,唯有沉沉呼吸。
      他将游帧放到床上,亲手为他除下外衣盖上被子,眼见着他酣然入梦却并未离去,而是在桌案旁坐好,在黯淡的月色里向那只残缺的手指凝视许久,半晌伸掌盖住了眼睛。

      右卿一职为枢密西府上下交通之枢,位高权重,本当是正三品,然而以姜思齐涉足宦海不过三年的资历,却是无论如何升不上此等官阶,实则其以从三品品级领右卿之职,已足惊世骇俗。好在他之前任主事虽时日不长,却已足见干才,又有赫赫功勋在身,枢密院众人倒也心服,等他拜见过粱翰叙过公事,便齐拥他到得西院,一路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枢密院为国之重地,高墙灰瓦,一派肃穆庄重,其内各等官吏川流不息,见到新任右卿官职低的束手神情恭谨侧立一旁,官职高的则满面笑容上前道喜,与他初任主事的情形大相径庭,姜思齐明知皆因池凤翎水涨船高之故,面上带笑,一一寒暄致谢,众官员大多与他相识,见他虽骤得高位,神态做派一如既往,都是大为惬意。
      西院诸员得了消息早侯立府中,人人衣冠齐楚,眼露喜色。自上一任枢密副使暴毙狱中,此位悬空已久,全赖右卿朱清仪主理西院,然而自月前朱大人告病致仕之后,这右卿之位迟迟未有定夺,斯事殊不寻常。西院官吏均心下惴惴,私下揣测莫非天子甚恶前任枢密副使,因此竟有裁撤西院之意?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宣之于口,空自日夜忐忑罢了,却不料日前迎来姜主事继任右卿的旨意。众同僚虽对姜思齐平步青云又羡又嫉,亦知其允文允武简在帝心,更与如今炙手可热的池世子相交甚密。既是他接掌此职,显见枢密西院在陛下心中之重,安心之余,纷纷绞尽脑汁琢磨要如何与新任右卿攀上交情。
      姜思齐之前任主事之时,多是在东院与两院官吏商谈公事。西府之地极少踏足,此时旧地重游,眼见满院松柏青青,一任西风涤荡,无垠长空下楼宇巍峨,万物寂寂如昨,仿佛不过一个寻常的秋日,他方下朝,一路打马回到枢密院中,与粱翰饮过两盅茶,不疾不徐的回到西府,偶尔驻足望向碧穹秋雁,暗有髀肉复生之叹。
      然而朝风夕河,岁月倏然逝去,终无返顾。

      周围官员见他沉吟,全当矜持,又簇拥他到厅堂,此处向来为枢密副使处理公务的所在,兽脊飞檐气势非凡,然而如今空置数年,唯余冷寂。姜思齐向书案望去一眼,只见书卷累叠,笔搁洁净,案边横置了长剑,不由微微一怔。他从前翻看公文时常常解下佩剑压在案头,想不到时隔多年长剑仍存于此案,由来愣怔。
      下一个瞬间,他已收敛起伏心波,举步迈过那条走过无数次的短廊,来到旁边一间厅房,正是枢密右卿日常办公之处,当年朱清仪便是于此处理公务,每每有难决之事,起身去寻枢密副使——斗转星移,如今换他落座案后。
      耳边恭维之声不绝于耳,有新有旧,有真有假,他亦无心分辨,口中寒暄,瞥见窗外浮云悠悠聚散,忽生怅然:游帧当是已离了京,也不知道他是否全力赶路,如今又行到哪里?

      这一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仿佛与昨日没甚么两样,其中滋味仅有自尝,姜思齐应下许多酒宴之约,方得以按时回转府邸。
      刑斌迎出府来,见他神色平淡,全无初任高官的逸兴豪飞,亦不敢说笑,拣府中紧要的事禀告一番。姜思齐听到张弦正在书房等候,浓眉一挑,加快了脚步,果在书房里见到风尘仆仆的张弦。
      张弦见他咧嘴便一笑,抱拳道:“见过大人。”姜思齐鉴貌辨色,知其必有所获,温言抚慰一番,又道:“此行如何?”
      张弦胖胖的脸上露出丝笑来,道:“大人,银平府虽远,到底比不得中都,我确打听些消息回来,还望没耽误大人的事。。”
      姜思齐笑了笑,道:“果然是有姓殷的人家?”张弦点头称是,“殷氏乃是当地大户,原不得豪门,可书香一直没断,很受当地人尊崇,不过如今自是不同,出了尚书这样的大官,什么豪门富户能同这样的人家相比?”
      姜思齐倒有些出乎意料,微微皱眉,“居然就在银平?”仰天思索半晌,又道:“你还打听到些什么?”张弦挠了挠脸,道:“殷尚书从小就是出类拔萃的读书种子,当地人人都知道,也没什么出奇,他的父亲殷二爷亦有功名在身,不过殷二爷早在十几年前便得了重病西去了。如今当家的是殷大爷,这位可是殷尚书的伯父,为人很是严谨古板,不过听说与尚书不甚和睦。”
      姜思齐嗯了一声,见他目光闪动,道:“有话直说。”
      张弦应了声是,讲打听来的大道小道消息一股脑讲出,“我从几位老人那里得知殷二爷在世时便与长兄合不来。这位殷二爷颇得父母欢心,十几岁便过了院试,却不曾进学,家中银子水一样的泼出去,换了他在外面逍遥数年,到得二十二三岁上突然回乡,也不知怎么这回开了窍,发奋读书,三四年间便中了举,当是阖族欢庆,只当终于要出个金榜题名的进士,可谁想他又突然留书出走,这一走又是数年,再回来已带了个七八岁的大儿子。”
      姜思齐目光一凝,沉声发问:“原来殷夫人并非银平人?”
      张弦龇了龇牙,“我打听了一圈,原来压根儿就没人见过这位殷夫人!据说当年殷二爷中举之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却被殷二爷一口回绝,道是自己未来妻室必定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代佳人,寻常颜色还是不要来自取其辱的好。大人您听听,这话可不是忒也伤人?这下结亲不成,倒结了不少仇人。到后来殷二爷返乡时身边只带儿子,却不见其母,问他只说妻子姓顾,回乡途中病逝,至于其祖籍何方,家中还有哪些亲人一概不提,也就是殷老爷殷老太太溺爱幺儿,这才勉强收下,族里却是死活不认,直到殷尚书十二岁上中了秀才这才由族长做主,开了祠堂,名字登上族谱,不然今日可有热闹瞧啦。本来族中人多有不服的,何况当初殷二爷还结下那么多仇人,殷尚书小时候很受了些闲言碎语,不过后来他年纪越大,这相貌越好,当时老人都道这位二爷果然言出必践,那未曾谋面的殷二太太必是闭月羞花的美人,待他中了探花,举族上下人人引以为荣,再没人有半字议论,这些事还是我好不容易从些个老人那里挖出来的,就是殷氏一族之内年纪轻的都不知道旧事。”
      姜思齐点头嘉许,“做得好。”手抚长案,脑海中念头如流,张弦不敢扰他,束手默默等候,一时书房之中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姜思齐方自沉思中醒来,道:“你兄长不曾一道回来?”
      张弦抱了抱拳,笑道:“我们打听到当年殷二爷一些行踪,兄长已前去追查。此事关系匪浅,不敢耽误大人的事,是以让我先回来禀告一声。”
      姜思齐又再点头,“好。此行可还妥当?”
      张弦呵呵一笑,“大人放心,我等加了一万个小心,绝不敢有丁点纰漏。”
      姜思齐颔首,他自知此事非同小可,若有风声传出,得罪殷浮筠为其一,若再被人参上一本,告他刺探朝廷大员那乐子可大了,难得张氏兄弟将此事处理得滴水不露。想到此处又看了眼张弦,见他矮矮胖胖的貌不出众,虽功成返回,面上亦无丝毫骄矜之态,暗自点头:这般精明强干,又有一身武艺,却不比于赫欧阳差了,不免故态复萌,惜才之意油然而生,略略沉吟,开口道:“此事做得极好,你等人才在我府里却有些屈就,不知可有意为朝廷效力?”
      张弦闻言大喜,知他素来坦诚,不喜人虚言推诿,当即老老实实的道:“谢过大人。不瞒您说,我兄长向有此意,只望大人成全,至于小人,却只想跟在您身边鞍前马后。”
      姜思齐一笑点头,想了想道:“却委屈你了。也罢,过几日我同何定春知会一声,待你兄长回来,便去金鳞军那里就任。”
      张弦喜心翻倒,俯身拜谢,喜滋滋的站起身,胸膛高高挺起,心知自今日起自己终可归入大人心腹之流。他心知肚明,这位大人眼瞅着前途无量一飞冲天,跟在他身边却比出去做个小官强得多了。

      姜思齐又问了几句,得知张弓如今正在西向途中,不由笑容转淡,目光深深投向窗外暮色,忽然伸手解下佩剑,沉沉压上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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