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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猎冬 ...

  •   时日走得极快,转眼间仲冬已至,又是一年冬狩之时。宫中颁下旨意,太子池崇并世子池凤翎代天子狩猎。近年来皇帝屡次错过四季田猎,也不稀奇,不过章郡王世子之名明晃晃列于圣旨之上,颇引人遐思,何况百官皆知太子文弱,世子英武,围场中怕是要上演连台好戏,一时之间称病避猎者无数。

      这年极暖,到得出狩之日,天高云淡,风声裹来凉瑟,宛如秋天不曾走远。姜思齐骑在马上,眼望人马浩荡向东行去,满目青山碧空,蓦地醒起自己上一回行猎还是在穿天峰,世子亦这般骑了高头大马,意气飞扬。
      彼时秦粱尚在。
      往事化箭,破空而来。他猝不及防,心脏已被射穿,满腔思绪转瞬破散,茫茫的成了碎片。他抬起软弱无力的左手,慢慢压上胸口,抵住那些搏动的愤懑与恸悒,良久良久,直到它们重又一一沉淀入血脉中,方几不可觉微然一叹。
      他重新执稳缰绳,喉头轻轻滚动,目光向旁投去。那厢兵部詹侍郎眉飞色舞,与宣将军交谈正欢。宣瑚生眸间生光,唇边含笑,频频点头相和,乍望去俨然一对知心好友。
      他长吐了口气,转回头,重新望向无尽前方。

      大锦天子狩猎皆在睦县围场,虽因天子未至,两府并六部郎官并不随往,然而东宫属官,太子妃嫔,各部文武与一路护送的御林军林林总总亦有过千之数,人马迤逦,直到傍晚方至。普通官员军卒就地支帐起炊,似姜思齐这等高官要员则另有居所。
      他刚饮下一杯热茶,门口忽传来人声,片刻后一人进入屋中,脸上带笑,抱拳见礼,“姜大人!”正是世子亲卫于赫。于赫曾与他一道出使庆嘉两府与中都郡,委实熟稔,开门见山道是太子行宫设宴,与世子一道邀请文武要员。姜思齐自无不允之理。

      因天子田猎之故,睦县特造行宫,自比不得国都皇宫,却亦有三重正殿,配有东西两宫,今夜太子便在东殿摆下酒宴。是时殿中灯火通明,丝竹声动,文武官员分坐东西,观赏宫娥翩翩起舞,待一曲奏罢,殿中一片叫好。上首太子与世子谈笑风生,下首诸官觥筹交错,笑语哗然。姜思齐与身旁同僚互敬一杯,便闷头吃饭。
      他倒有心想躲清净,奈何身为新任枢密右卿,年纪如此之轻偏功劳如此之高,便如黑夜火炬,如何湮没光芒?一时前来敬酒的文武官员络绎不绝,便是宣瑚生也来凑趣,起身欲与他对饮,被他一眼瞪回了座位。
      太子在上方瞧得清楚,宣他上前,打量一番,点头笑道:“原来这位便是姜大人,孤早有耳闻,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话倒非全然虚语。如今姜思齐早非旧日憔悴模样,似前世那般龙章凤姿自是毫无可能,但好在他身量本高,习武数年十分抖擞,又气质卓然,虽眉眼平平面涂锅底灰,诸人见了都不得不道声果然好汉子,倒忘了他乃两榜出身堂堂进士,委实是读书人。
      当下太子又问了几句,姜思齐一一应对,神色从容。二人言语虽未提及甚么要紧之事,但众官员皆知姜思齐因升官太快之故,反倒极少面圣,今夜更是初次觐见太子,难得他泰然自若颇见气度。太子亦是颔首赞许,忽然转头向池凤翎微微而笑,道:“姜卿果然不凡,翎弟之幸。”池凤翎座位略低数分,闻言剑眉一轩,拱手道:“皇兄慧眼,此乃国家之幸也。”太子目光略闪,含笑道;“不错。”又赐下美酒。
      姜思齐手捧酒水,揖谢已毕,转身走回座位,偏这时右列有名武将喝得高了,身体朝桌上一撞,不知怎地碰动桌上铜壶,当啷一声,恰好坠在姜思齐身前。他停下脚步,弯腰拾起酒壶,放回案间,听到那武将连声道谢,忽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向上首。
      太子静执金樽,凝视那适才翻坠的酒壶,面上微露凄色,怔然少顷,猛然仰头饮下遵中酒。广袖掩面,难见其下真容。
      姜思齐收回目光,大踏步来到原位。

      ——原来你还记得,池崇。

      那是杨季昭归朝第二年,也是在这座行宫之中,于更冷更深的冬夜中,天子夜宴群臣,面酣耳热之际,忽起了考校太子的兴致。
      池崇时年方十五,虽锦衣玉食,但身形瘦弱举止瑟缩。面对父皇垂询,初时还勉强应对,渐渐左支右绌,在皇帝皱得愈来愈深的眉头中呐不成声,只顾拿眼去看老师。枢密副使正在心急,上方皇帝骤然暴怒,拎起案上酒壶狠狠向下砸来。这下又急又快,池崇躲闪不及,额头被砸个正着,鲜血登时汩汩而下。
      天子拍案而起,双眉倒立,“你看他做什么!难道你万事都靠他不成!”他越说越怒,不等杨季昭起身请罪,猛一脚踢翻桌案,拂袖离去。
      好好一场宴席竟闹到如此收场,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不多时便作鸟兽散,正殿之中,除了几名浑身发抖的内侍,只有跪伏于地的太子与他的老师。
      御案翻倒,酒壶滚到一旁,少年额头鲜血如注。
      饶是杨季昭身经百战,面对此景亦不禁茫然。他不知皇帝因何失态发怒,也不知自己留下会不会是雪上加霜,最终他还是走上前,撕下袍脚,在少年人低低泣声为他裹紧伤处。
      他想出声安慰,又想为学生细细解答适才天子之问,然而那一晚,他始终默默无言。
      还记得那个冬夜是如此的寒意彻骨,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弦月将通向居所的小径照得微明,姜思齐在路中央回望身后灯火辉煌的行宫,但觉旧时种种,恰如南柯一梦。
      周遭隐隐传过其他官员的谈笑声,在寂寂夜色中入耳来,愈发喧嚣。
      他默默回到居处,在黑暗里独立片刻,俯身挑亮烛火,借着烛光翻起了列传,本拟彻夜读书直到天明,谁知不过一页还没翻过,门扉已被扣响。
      他略一思忖,起身打开门,果见到宣瑚生左臂揽了酒坛,右手捏着两副碗筷,直直立于门前。他摇了摇头,侧身令青年入内,口中责道:“怎地这么晚了还不睡?”宣瑚生瞄一眼灯火下敞开的书卷,眯了眼微微笑,“大人不也没睡?”
      姜思齐摇摇头,瞥了一眼他手中酒坛,“今晚喝得够多了,这酒不喝也罢。”
      宣瑚生粲然一笑,扬了扬酒坛,“大人运筹帷幄,可也有走眼的时候。这并不是酒,却是坛肉,下面还压着米饭。”
      姜思齐接过坛子在手中一掂,沉甸甸的香气四溢,果然是坛香肉,他在宴席上并没吃上几口,本来倒不如何,可被这香气一勾,忽觉腹中空空,当下剜出数块坛肉,又盖上半碗米饭递给宣瑚生,自己也舀出白米饭,夹上几块肉,就站在原地大快朵颐,不多时一碗饭便见了底,他又伸手盛了半碗,直吃得肚皮饱胀方止。
      宣瑚生不过吃了小半,端了饭碗望着他直乐,又自行取下棋盘棋子置于案上,拨亮灯火。
      姜思齐饭饱便想撵人,见他居然摆出棋盘,不禁失笑。宣将军武功高强心思多变,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唯独这棋术一项,实在不提也罢,当下咳嗽两声,道:“你欲棋上邀战?”
      宣瑚生拈起颗棋子,垂睫微笑,“若非一战,大人怎知我早非吴下阿蒙?”
      姜思齐抚掌大笑,“也罢,我就来会一会国手。”
      这一战自然还是宣瑚生输,不过他棋艺确有极大进境,已非当年那个屡战屡败的臭棋篓子,反倒是姜思齐有些托大,先让了三子,随即陷入鏖战,绞尽脑汁堪堪险胜。这一场对弈后他神思匮乏,把宣国手赶走后倒头便睡,一夜无梦,直到天光大亮。

      天公作美,狩猎这几日气候仍旧温暖,诸人摩拳擦掌,弓箭闪亮骏马嘶鸣,围场内又早被赶入许多鹿兔之类,数日下来各人均收获极丰,太子亦亲手射下两头赤狐,与世子所猎参差仿佛,倒不似之前预料的场面尴尬。
      姜思齐不喜打猎,何况左臂不便难以引弓,幸好随行亦有不少文官,他与之一道观摩围猎盛况,谈文论道,可惜他于诗词一道实在是十窍通九窍,只能支耳聆听同僚吟诗作赋,为之鼓掌喝彩,好在他为人通透沉稳,名声又好,人人亟盼结交,倒出乎意料的攒下不少人脉,这段日子过得十分顺遂。

      不知不觉田猎之时将尽,西风渐紧,姜思齐屈指算算,两日后便该转回京城,依得惯例,明日晚间该又有一场盛大夜宴,宴上必为诸人亲手所猎的飞禽走兽,今明两日当是弛猎更晚,宣瑚生筋疲力尽,该不会缠着自己下棋了——原来这厮也不知从哪里偷学来的棋艺,不过就那三板斧,初时倒令自己险吃了大亏,随后几日便是泼皮无赖一般的死缠硬打,依然还是那个臭棋篓子。
      他正想到此处,忽见一浓眉大汉自远处迅速奔来,当即认出这是宣瑚生身旁的汪自强,心下微怔:宣瑚生等一干武将随着太子进入密林深处狩猎,他自然随行其间,如何会出来找寻自己?
      汪自强小心避开诸人,来到他身边,俯耳低语:“大人,将军道恐将生变,还请您过去一趟。”

      汪自强一马当先,引领姜思齐踏过大片宽阔冻土,绕开波光凛凛的冰湖,来到一片旌旗白羽交错隐没的林间。林旁尘土飞扬,一面面旌旗浩带猎猎迎风,人声马嘶嘈切似雨。纷纷杂杂中,一黑衣锦袍的将领手持长鞭倚马斜立,盔上红翎昭昭流光,正是宣瑚生。他不等二骑弛近,已箭步上前抱拳道:“见过大人。”
      姜思齐目之所及,不见太子与世子,跳下马来,向他点点头,“宣将军。”
      汪自强早知自家将军对姜大人恭谨之至,他甚是省事,下马接过姜思齐手中缰绳,将两匹坐骑远远牵了开去。

      姜思齐与宣瑚生来到一片僻静处,方开口道:“可是你恐生变数,遣汪自强寻我?”宣瑚生点头,“正是末将。今日本无事,不过适才世子坐骑受惊,更换了马匹,末将辨其嘶声略略有异,趁无人注意时略作查探察,在前蹄间发现了此物。”说着将攥紧的右拳送到姜思齐面前缓缓摊开,只见一枚极短极细的黑色钢针静静躺在他掌心。
      姜思齐凝神打量少顷,见这钢针长不达半寸,细如牛毛,周身乌黑不见半点光芒,陷进马蹄之中果然极难分辨,多亏宣瑚生精通畜马一道,这才发觉。他素知其能也不以为意,微微颔首,“世子无恙?”宣瑚生摇头,眉宇间疑色渐凝,缓缓道:“池世子无事。其时我等已逐猎半日,马力不胜驰骋甚缓,是以坐骑倾倒之际,他得以拨身而起,不过略吃一惊而已。旁人也只当马儿疲惫罢了。”又指了指这乌针,道:“这蝎尾针若是早中半个时辰,其时他奔驰正急,一个收束不住,怕是不死也要重伤,时机却不大对。”说着眉头大皱,委实捉摸不透个中缘由。
      姜思齐一时也想不透情由,只道:“你可看清何人出手?”宣瑚生缓缓收回乌针,轻声道:“其时太子世子驰猎在先,周围尚有大批武将侍从,末将并未看清何人动作。”
      姜思齐停下脚步,静静凝望西方寒日,半晌低嘘一声,“看不清也好。”
      两人均心知肚明,能在马蹄起落旦夕间弹射纤针之人必定武功高强,若当时宣瑚生果真看个分明,如今恐怕已要大大不妙。姜思齐眉头略紧,想想又道:“且汪自强充几日亲兵吧。”宣瑚生咧嘴一笑,“末将省得。”
      姜思齐右手慢慢摩挲左腕,沉吟道:“池凤翎新换的坐骑如何?”宣瑚生道:“他侍从众多,末将与他又无交情,难以细查,不过观其形闻其音,这匹新换的踏雪无痕并无不妥。”说着抬首看看日头,“这会也该回来了。”
      姜思齐瞟他一眼,道;“有事就一口气说了。”
      宣瑚生展颜而笑,道:“什么也瞒不过大人,却是午时太子提及太子妃身体不适,想要提前回京,若末将料得不错,今夜当是最后一晚在此狩猎。”

      ——若有事,也将着落在这一夜。

      姜思齐闻言挑眉,“太子妃抱恙?我怎不知?”
      宣瑚生摇头道:“大人都不知道,末将更是连太子妃面都没见过,又哪里知道?倒是太子虽犹有猎兴,这几日猎场上却偶有心不在焉之举。”
      姜思齐知他心思细密,查人之不查,既他如此说,此事当是不错,心下不由泛起疑惑。他虽从不理会旁人后宅之事,到底太子身为储君,太子妃将为一国之母,可谓举足轻重,池崇彼时又是他唯一的学生,想不关心也不行,是以多多少少知道些隐情。
      太子妃蔺氏出身名门,贤良淑德,太子温文仁儒,本为天生佳偶,然而不知为何这对尊贵仅次于皇帝皇后的夫妻却是极不投契,彼此相敬如冰也就罢了,听闻更是偶有龃龉,成婚多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反倒是两个身份卑微的嫔各有所出。这可非什么喜事。当年杨季昭便曾为此愁闷,这对表兄妹青梅竹马,如何成婚后竟会这般生疏冷漠?蔺氏虽非实权勋贵,终究士林间享有盛名,如此冷淡却是不妥。他言语间隐约提醒,却被池崇囫囵吞枣蒙混过关,他到底不耐烦儿女私隐,只想池崇太过年轻,过几年也就好了。
      如今池崇因太子妃微恙而提前启程,这是时移势易还是另有隐情?
      ——过几年就好了……
      ——那时着实料不到,几年之后的师与生,竟为相见不识的生死寇仇。

      宣瑚生见他目光深沉,随林间腾起的飞鸟迎向天穹,心知他又记起旧事,夹着蝎尾针的双指不禁一紧,拇指在针尾上弹来弹去。
      冬夜林间,夜深风高……
      然而他捏针半晌,到底将之默默塞回袖底。他惯于刀口嗜血,不问情由只凭是否,然而他也知道杨季昭终非旁人,始终要问明曲直辨清是非。此种古板,两世未改。
      两人各自沉湎心事,相对默默,忽然林中数声昂昂马嘶,已有数骑自林中抢出,当先之人金冠绣袍,眉目深刻,却是太子池崇,他身后紧随数名侍从,而身旁之人明蓝披氅被风兜得呼呼而起,胸前袢带飞扬,正是池凤翎。

      太子奔驰甚急,虽在冬日之中,鬓角亦起了一层星星薄汗,遥遥见到两人,急拉缰绳,马儿恢恢,被他拉扯得打个旋儿,又冲了丈许才徐徐止蹄。
      姜宣二人迎上前,纷纷致礼。太子在马上笑着摆手,“休要多礼,休要多礼。”笑吟吟的看着姜思齐道:“久闻姜卿文武双全,箭术更是大大有名,却无缘得见。既然今日你来了,就不要藏拙了吧。”说着大笑起来,颇见开怀。
      他少来如此快活豪迈,姜思齐低下眼睛,唇角弯起,道:“既然太子有令,下官献丑了。”

      池凤翎在旁含笑不语,眼神从他身上一掠而过,余光扫向旁边的宣将军,眸子微微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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