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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词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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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少年今晚尚初次见到这位姜大人,却已被他呼来唤去做了不少事,然而这次吩咐实在强人所难,两人对望一眼,均瞧见对方煞白的面色,口上不应,脚下亦如同生根一般,迟迟不动。姜思齐看得心烦,不顾腕间鲜血未停,自行上前去缚殷浮筠。
殷浮筠半伏在床边,唇边噙了丝奇异浅笑。他下颌处染尽血迹,猩红刺目,却争不过唇上鲜色,更照出面颊似雪,而那对眼眸攒聚无限异光,似旷野长风,炽焰正烈,四极八荒尽映入这火光之中,随时将融。姜思齐适才之言落入他耳中,他有些明白,更多却是不明白,笑容愈发清艳,待姜思齐来床边,仰头向他徐徐吐了口气,低低哀求,“你终于肯了?可我不要绳子。”说着笑着伸手去拽他衣袖。
姜思齐先前吃了大亏,自不会重蹈覆辙,侧身避开他的拉扯,不顾殷浮筠如何柔声软语殷殷恳求,无半点犹豫,只管用绳子将他缚住,不过他左手眼下用不得半分力,仅用单手大为不便,动作不免颇有些拖拉,倒让殷浮筠警觉起来,急急朝床内避去。
殷浮筠脑中浑浑噩噩的,依稀察觉到这人要将自己绑住,又是愤怒又是惶乱,一时就连那躁火都熄灭了五六分,心湖深藏的恐怖惊惧喷薄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紧紧抱住自己肩膀,双腿蜷紧缩成一团,口中大叫:“你别过来!快快来人,将这人拉下去杀了!”
那矮个少年六神无主,闻言就要上前去阻拦,却被身旁同伴一把拽住,回头见他眼睛红红的,却不住向自己摇头,跨出的半步停了下来,猛地鼻头发酸,赶紧用袖子拭泪。
姜思齐不顾这人是如何呼喊挣扎,手上坚如磐石,片刻后已将殷尚书牢牢捆住,用单臂绞紧布带,正欲唤两名少年过来打结,不妨床上殷浮筠忽然惨呼一声,举头狠狠向墙板撞去。这下力气极狠,撞实了便要去了半条命。他见状大骇,飞起左臂隔在当中,只觉一股巨力砸上伤臂,脑中白光一炸,痛汗登时如涌。
他伤处本已血势渐缓,这下又再度崩裂,满手新血旧血混做一处,瘆人之至。殷浮筠此击不成,又用头再去砸第二回,身体刚刚绷起,却已被人用臂膀牢牢压住,只听个微颤的声音道:“不绑了!休动!”
这臂弯如此温暖安稳,是狂风暴雨后终于抵达的彼岸,他用尽全身力气攀住,仿佛这样就不必被卷进那无尽的惊怖风暴,哭泣着哀求道:“不要绑我!不要绑我!我听话!我听话!”如此反反复复求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有人应声而允,“好,可你不能撞墙,”又顿了顿,“也不能咬人。”他不住点头,感到束缚身体的绳索被松开,心下大安,却扔不敢睁眼,只顾牢牢抱住那条臂膀,抱住他的光。
姜思齐见他双目紧闭,身体细细发抖,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又是鲜血,孱弱骇怕到了极点,叹了口气,任自己右臂被他抱在怀中,心下生疑:他怎地对绳子这般惧怕,莫非触动了什么心事不成?念头才动,脑中骤然一片昏眩,低头瞧见垂落在身前的左臂,其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知道这虽是皮肉外伤,可在连番重击之下已失血太多,若是放任不管怕要不妙,便要为自己裹伤,可右臂被殷浮筠抱住了死活不放,只得向两个呆如木鸡的仆从道:“取金创药来,为我包扎。”
两个少年如梦方醒,一个将手巾撕成几条,一个忙不迭取药,合力将姜思齐左腕包起。他从前这等事经历多了,全不以为意,这两位手法生疏,将他手腕裹成棕子也似,他也不放在心上,见殷浮筠呼吸渐渐平稳,只盼他就此睡去,右臂由殷浮筠揽住不得擅动,只得半倚坐在床前脚踏之上,搭到一旁的左臂痛得微微痉挛。
此时窗外暴雨未歇,室内烛火因风晃动,他在这雨声摇烛间沉默不语,忽听床上殷浮筠低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还是难过得紧,要怎么办?”
他凝视窗外夜色冷雨,隔了许久方开口,“睡吧。”隔上片刻,感到那张脸孔在在自己臂膀上蹭动,不多时半边衣袖已被濡湿,亦不知是汗是泪,不由心肠一软,又听得床上人抽着气道:“别绑我,别绑我……”便摇了摇头,压下嗓中叹息,正要出言安慰,便听到他又低声吐出三字,“莫呼扎。”
咔嚓!
屋外一道激电轰然破开,宛似亮龙,耀出天地煌煌。
姜思齐目中寒光毕露,杀气氤氲腾现。
莫呼扎。
多翰族语。
救我。
他眼神锋利如刀,自腰间长剑掠过,又落于床上那正在煎熬的青年,自那披落的湿发移至半露的脖颈,凝注半晌,又慢慢挪回佩剑刃口,本已伤重无力的左手微微握紧。
两名少年虽懵然无知,却也觉出此间气息渐渐狰狞,似有蛰伏的猛兽正缓缓磨拭利爪,正自毛骨悚然不明所以,殷浮筠忽然哽咽出声,在摇摇欲熄的烛光间抬起头,涩声低语,“救我……姜思齐。”
被他呼唤的人合眼稍息,微做沉思。再睁开眼时,周身杀意已去,他并未抽走那被倚为援生的手,只向诚惶诚恐的仆从吩咐道:“门窗大开!遍燃火烛!”
殷浮筠仍在沙漠中跋涉,到处都是噬人的干燥,难当的酷热。
他的皮,他的血,他的骨将要被烤干。
他环顾四野,眼中唯有绝域千里,无他亦无我。
——该向哪里去?
他问自己。
然后依稀有人声传来,初时模糊,渐渐清晰。
他茫然抬头,遍寻不到源头,只那字字句句,如滴滴雨珠撞上面来,慢慢浸润他的干涸心田。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不知何时,似无休止的饥渴与焦灼在这曾背诵过无数遍的名篇里渐渐湮没,纵偶有反复,亦为那沉稳清润的声音所消融。
他一点点放松下来,在连绵不断的诵声里沉沉睡去。
姜思齐斜倚床边,轻声背诵着屈原列传,一遍又一遍,直到风雨终停,天光破晓。
那些年戎马倥偬间的手不释卷,宦海沉浮亦不曾摒弃的夙兴夜寐,于今生逆旅,终于充盈了举戈伐桀之外的意义。
烛火燃尽,天色微明,这漫长一宿终究被挨了过去,他也得以抽出自己被压得麻木的手臂,缓缓站直身体。两名少年整夜为家主更换敷额的冰湿手巾,早已困顿不堪。矮个少年蹲坐在桌脚沉沉睡去,高个的勉力支起眼皮,见客人起身正欲开口,却见他伸掌向下虚虚一压,登时收口,看到他嘴唇发干,紧忙着递了碗水上去。姜思齐点头致谢,抬手接过,顿觉整条右臂酥麻无比,稍一用力抓紧碗缘,咕咚咕咚将整碗水灌进喉口,干哑喉咙为之一松,将海碗递还,大踏步走出门外。
此时暴雨方歇,夜色去远,檐下秋风阵阵袭来,几茎衰草在晨光中依依瑟缩。
他负手立于阶前,沉静凝望天尽头吐露出一抹微白,半边衣袖溻满血迹,胸前袍襟上尽是褶皱与未干的水渍,仪表虽嫌邋遢,然而其态昂然,其姿如松,绝无半点狼狈之色。高个少年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流连不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油然心折。
他迎风而立,看那轮红日喷薄而出,灿灿朝霞照亮东天,缓缓吁了口气,转身向倚于门边之人抱拳深揖,“下官见过尚书大人。”
殷浮筠足下虚浮无力,勉强斜靠门框支撑,闻声欲颔首回礼,忽一垂首,数缕黑发搭落下来遮住眼帘。他身上无力,便是这几绺鬓发亦无力束起,不由得一时惶然,嘴唇翕动片刻,又转过脸去,默默无语。
姜思齐身临当时当地,知其难堪难忍,便也收声不言,又见他一袭薄衫飘飘在风中零丁苦支,眼神一动,已向附近高个少年扫去。那少年手捧披氅正呆怔旁侧,受了这一瞥,打个激灵醒过神来,急忙上前叫了声公子,欲为其奉氅披衣,不想举起的大氅却被他推到了一旁,就听主人哑了嗓子道:“你们二人退下。我与他单独说话。”
殷浮筠目送着家仆离去,竹林下只余自己与姜思齐二人,神色依旧茫茫然,直如身在虚空,瞪视对面人狼狈衣冠,脑中一片浑沌。
秋风穿去,竹声飒飒,他身体一颤,猛地被那仄袖口的血色刺得双目生痛,怔忡许久涩然开口,“你怎么会了伤?”
姜思齐微微一笑,道:“区区小伤不打紧。”他不欲多谈此事,随口将话题岔开,“大人身体如何?”
殷浮筠脑中如萦白雾,昨夜种种似那镜花水月,亦真亦幻,并不答话,只自顾自细细追想下去,渐渐口中仿佛溢满了淡淡咸腥,由是心惊不已,惘然立了半日,愣愣道:“是我伤的。”说话间将头垂了下去,喃喃自语,“原来是我伤的。”
他在姜思齐面前多是神态热情言语肆意,一贯的从容伶俐游刃有余,这番呆若木鸡倒是初遭。姜思齐见他头埋得低低的,虽瞧不清神色,亦知道必在愧恨不已,出声安慰道:“大人切勿自责。重伤之下难以自已,人之常理,不必挂怀。”
他说得确是真心实意。殷浮筠所中催/情之药,提起来虽不同寻常,可与他观之亦与受伤无异。他征战多年,无论是自身,还是袍泽部属,人人皆曾身披无数创口,生生死死都属寻常,又哪里会计较这许多。此事于旁人看来或许倾尽黄河之水亦难洗其羞,在杨元帅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过目即忘。
他淡然至此,令殷浮筠心旌微驰,却又腾起一种密密酸涩,他品尝着这奇特而陌生的滋味,忽感怆然,隔了良久才慢慢开口道:“我这番变故实是……”话未说完,就见姜思齐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已低垂,明白他不愿聆听自己这桩私人官司,闭了闭眼,将其后言语略去不提,攒起全身力气向他郑重一揖,“多谢你援手之德。”
姜思齐回礼,沉声道:“尚书大人对下官恩惠深重,此等微末小事,又何需多礼。”
殷浮筠坚持致过这一礼,已是头昏眼花,扶住门框努力撑过半晌才缓过气息,待见到姜思齐眼中微露关怀之色,窒息少顷,忽而展颜微笑,轻声道:“你实在是很好。”
这句实在出乎意料,姜思齐略一蹙眉,道:“大人谬赞。”
殷浮筠摇摇头,眼望天际初升曦光,笑道:“你早已很好,可是远在云端,遥不可及,是以我固知道你很好,却不知竟会这样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他唇上带笑,泪水却潸然而下。
原来纵是他这文采卓立的探花郎,纵是他这笔下华章璧坐玑驰的探花郎,到得此情此景,然而心中眼中,也不过这反反复复的很好二字而已。
千言不诉,万语未倾。
唯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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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齐辞过尚书,匆匆策马回府,待到巷中,远远已见一黑衣青年正负手候于府门前。他是夜未眠,心神绷似弯弓,忽见到这青年身影,周身登时为之一松,弛至阶下自马上跃过,将缰绳甩入他手中,哼了一声,道:“不同游帧较劲了?”
那青年不消说正是宣瑚生,他弯腰接过缰绳,还未答话,目光已在姜思齐身上晃过,于大氅起落间隐约窥见左臂血迹宛然,脸色立变,“大人这是何故?”又见他面色苍白,全不同昨日,不由得眉头大皱,眼中寒光乍现。
姜思齐之前特地披盖大氅,就是怕被瞧出不妥,不想还是被他看破端倪。事关他人清誉,纵以宣游之亲厚,他亦不愿多言,只道:“小事而已。”也不管他,迳自步入府中。
宣瑚生手执缰绳并不跟随,只静静伫立原地,耳听骏马恢恢耳鸣,回首望向巷口来处,目光渐冷。
姜思齐回到府内,刑斌一宿惴惴未睡,见他无恙归来大喜过望,又听他吩咐,一面去取金创药和白布,一面又将张弦传入书房。
姜思齐斜坐书案之后,深窈的目光投注于窗外纷纷树影之上,手指亦随着簌簌摇影在案几上轻轻敲动,神色凛肃之至。
门口脚步声隐约传来,他扣拢手指,复为正襟危坐之态,少顷见一精干汉子闪身入得房内,恭恭敬敬向他行礼,正是他府上张氏兄弟中的张弦。他素知张氏昆仲武功高强,头脑精明,颇是可托付之人,将他唤到案前,如此如此低声吩咐一番,末了叮嘱道:“此人势力叵测,我也摸不清头绪,你虽要彻查,然而不可大肆声张,走漏风声。”张弦闻言点头,郑重应是。
不多时刑斌已捧上伤药白布。姜思齐摒开左右,撕下左腕上重重包裹的绷带,将金创药涂上那模糊一片的血肉,待重又包裹完毕,方从怀中掏出那封油纸包裹的告急信笺,将其平摊到案头,长久的凝视其上墨字,眼角眉梢,俱是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