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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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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伤心心始悟,多情不及少情人。
“鞑子皇帝!是那鞑子皇帝,宰了她,杀了她!”
怯薛军一到,场中便是群情激奋,剑拔弩张。五大派见只有四五十人,并非王玉衡所说的百人,心下狂喜,顾不得落马的小鞑子,拔剑挥刀便向那与中原武林有着深仇大恨的老鞑子冲去,争先要抢那屠龙之功。
赵敏面对穷凶极恶的江湖人士却是镇定自若,这么多年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称呼从鞑子妖女变成鞑子皇帝,却从未伤到她分毫。但场中峨眉众女的黄麻孝衣却真的刺痛了天子双目,使她心下一沉,如坠深渊,本来怀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即幻灭,对武林正道,江湖中人,乃至天地万物的恨意涌起,深入骨髓。斯人已逝。自此,皇帝心中对江湖武林,便再也没有了半点仁慈。
只见她抽出鞍上龙头硬弓,搭上金羽鸣镝,嗖的一生,箭羽尖啸着正中那跑在最前面的王玉衡额头,他还未倒下,密集铁丸便随鸣镝而至,将他身子打成了马蜂窝,一团血污瘫在地上,已然看不出人形。
这招残忍至极,本来眼睛放光,抢着要屠龙卫道的江湖人士皆被吓得脸色惨白,纷纷放缓脚步,往旁人身后躲去。他们只知怯薛军双刀在手,配合□□快马,入阵如砍瓜切菜,锋锐绝伦,却不知这三年来,她们的火铳也改进良多,铳后加一星,目上有一星,以目对后星,以后星对前星,以前星对所击之物,故十发多有九中。只见怯薛军排成两道线形阵,前排开火,后排换弹,瞬息之间便打出了十几发铁丸,还全都打在了王玉衡一人身上,精准度令人胆寒。
“除了峨眉中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帝王金口一开,前排怯薛军便一起开火,弹无虚发,冲过来的武林中人如秋收麦子般纷纷倒下。有借着同伴尸体冲到近前的,也已中弹,未及施展武功,便被后排怯薛军上前以刀砍杀。需知战阵之中,讲究令行禁止,犹如臂使,怯薛军久经战阵,军纪严明,配合默契,再加上这改良过的神兵利器,不需要绝世武功,便能将这状若散沙,各自为战的武林中人,当做砧板鱼肉。
“张大侠,救命啊!”
崆峒掌门关能于血泊中向武当四侠张松溪求救,张松溪见场中血流成河,惨不忍睹,门中高手宋远桥和殷梨亭经过刚才一撞,又都已受伤,便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去,一个太极起势,想要为众人荡开铁丸。太极拳本来刚柔并济,练至出神入化确实可以抵挡火铳铁丸,但武当四侠张松溪长在智谋,太极功力不如宋远桥,更不能和张三丰相比,他起势一拂,确实挡下了几枚铁丸,气劲断处,却还是让一发铁丸打中肩膀,一时痛不能当,摔倒在地。
五派众人见武当四侠都中弹倒地,心下叫苦不遂,他们中参加过嘉州之战的,都曾见过那周芷若挥挥衣袖便将数百枚铁丸挡下,不但挡下,还能反击回去,射落怯薛亲卫无数,便没把这装弹缓慢,准头不佳的火铳放在眼里,却不知那周芷若轻易能做到的,在场众人却是万万不能。他们倒在血泊中时,心中痛悔不已,感叹中原武林唯一能与万军抗衡的高手已死,今日吾辈命丧于此,武林便也一起陨落。
少林派人数最多,结阵以木棍抵挡铁丸,结果不出意外,弟子们纷纷倒下,血流成河。空智以般若掌接下几枚,以拈花指反射回去,却因为距离太远,准头不佳,只打伤了几个怯薛军而已。可怜这少林高僧,此时方知峨眉周掌门的功力深厚到了什么地步,以衣袖衣摆便能弹回数百铁丸,射落鞑子亲卫,而自己却连回弹几枚都如此艰难。
“结诛仙大阵!”
何茳蓠清啸一声,举起倚天,剑尖指天,场中的一百峨眉弟子便以掌门为中心,归位入阵,一道道磅礴剑气自剑尖射出,彼此互相连接,形成了一副碗扣状的网状剑气罩住江湖众人,将那枪林弹雨,大多挡了出去,铁丸纷纷回弹,射落数名怯薛军于马下。
武林中人见峨眉派不计前嫌,结阵救命,便纷纷扶起伤者,退入诛仙阵中。赵敏见峨眉结阵,马鞭一抬,令行禁止,怯薛军便立时停止射击,收起火铳,有几人下马救助伤员,其他人张弓搭箭掩护,严阵以待。
“何掌门,朕与先师乃是故人,此次朕上金顶,只是为了,为了祭奠,还请何掌门行个方便,容我进灵堂一见!看看先师就好,一眼就好!”
这鞑子皇帝一入金顶,就杀了五派个尸山血海,现在胜券在握,她对待峨眉掌门,出言却是恳求,说到最后连朕字都不用了,极为卑微,倒是让江湖中人大为惊讶,众人纷纷望向何茳蓠,想看她如何应对。
何茳蓠面带犹豫,十分为难。众目睽睽之下,她如若真放这鞑子皇帝过阵,那便做实了峨眉勾结朝廷的罪名,对不起郭襄祖师,对不起师父的谆谆教诲,以后峨眉一派更无法在中原武林立足,沦为汉贼,为人不齿。思量之下,只能硬起心肠,对赵敏喝道:“狗皇帝,你有本事就来破阵,没本事的,就给我滚下金顶!”
众怯薛军见她语犯大不敬之罪,纷纷痛骂峨眉忤逆,该诛九族。赵敏听闻此言,却也不恼,闭目沉思,满脸尽是痛楚。
果然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和你一样冷血无情,为了峨眉,什么都可以舍弃。
凰目再睁时,已是杀气凛然,寒光毕露。
“破阵!”
皇帝扬起马鞭重重挥下,怯薛军拔刀在手,分成四队,自离宫,兑宫,坎地,震方四方入阵,一时阵中刀剑相交,火星四溅,呼喝声,嘶鸣声响成一片。
“砍马腿!让鞑子摔下来再决胜负!”
峨眉五女各领二十弟子,分站诛仙,戮仙,屠仙,绝仙、陷仙五位,长剑抬起,剑气纵横相交,形成五道剑气,五剑齐扫,将入阵的怯薛军马腿齐齐削下,怯薛军纷纷落马,但天下第一精兵,败而不乱,且女子身量轻便灵巧,在地上一滚,避过剑锋,便即站起,与峨眉弟子继续在地面交战。
“我族的凿击战术是将骑兵分为几个小队,以喊叫或鞭子裂纹为信号,讲究的是骤然冲锋,闪电般包围敌人,以少胜多。”
“那如何破解?”
“很简单,骑兵一旦下马,就失了灵动,自然无法再做到进退如电。”
赵敏眼见得怯薛军吃亏,想起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她当年与周芷若在峨眉山逍遥自在,想着可以就此厮守终生,不问世事,便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毫无保留,没想到那人却在诛仙阵中为蒙古骑兵备下了杀招。
她对我,从来便是利用,从无半分真情。
思及此处,赵敏只觉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到马颈。“姑姑!你,你放了我,何掌门,求你放了我!我姑姑吐血了!”突然听闻阵中一声哭喊,赵敏定睛一看,却见自己那任性的侄女,唯一的继承人正在诛仙大阵后,被绑在石碑旁,被一峨眉弟子以剑抵住背心。
需知她登基后并未纳妃,连立后之事都是一拖再拖。每当臣子进言要举行选秀,让名门子弟入宫侍奉君王,以诞下皇嗣,便会被她以后宫乃朕家事为由搪塞过去。有时逼得狠了,还会被安上逼宫罪名,轻则罚俸一年,重则流放边疆。当年乌哈噶图汗忌惮她汝阳王府功高盖主,借义军之手灭掉哥哥一家,仅剩侄女纳克娅因为随她在外征战而幸免于难。如今这衡兰郡主便是特穆尔家族所剩的唯一血脉,也是无可置疑的皇位继承人。
赵敏眼见得自家独苗不知何时被峨眉派擒获,心下大急,不顾指挥使冼英兰阻拦,亲自率领剩下的人马闯入阵心,她武功一直杂而不精,但身经百战,趟过尸山血海,已是千锤百炼的马上天子,再加上这诛仙剑阵本就出自她的改编,对如何避过剑锋,何处为阵眼,她了如指掌,于是纵马奔驰,走位奇诡,如入无人之境。
赵敏将要出阵时,突觉背后一阵阴风大作,不禁大惊。她对这股阴风再熟悉不过,每次周芷若放大招前,便是这么一股阴风先到,之后自己便是九死一生。果然,她刚刚调转马头,就听得□□汗血宝马一阵嘶鸣,低头一看,那峨眉的年轻掌门身形诡异,已到自己马前,对着马头就是一抓,如黑夜中划过一道霹雳电闪,马儿受惊,前蹄扬起,仰面摔倒。
赵敏吃了一惊,她上次便是被周芷若这么一抓,连人带马摔倒在地,这次又被周芷若的大徒弟以几乎一摸一样的招式再度掀翻。只是这次赵敏有了经验,感觉阴风一起便双脚离镫,马匹翻倒前便已飞身跃起,没像上次一样被马压住双腿,动弹不得。
何茳蓠见她落地,便又欺身向前,一爪抓向她脖颈,想要挟大汗以令怯薛,没想到这鞑子竟忽然抽出一柄汉剑,剑锋流转,划出一道光环,逼退自己,正是峨眉派嫡传剑法,金顶佛光。之所以说是嫡传,便只有掌门亲传弟子才会。怯薛军都是用弯刀,这鞑子大汗却是用剑,使的还是峨眉派嫡传剑法,何茳蓠一时大惊,喝到:“你怎会使我峨眉剑法?”赵敏听后却不回答,一个转身,又是一招峨眉派绝招,千峰竞秀。
她这剑招使得虽然不见得多么精妙,却都是嫡传剑法。见峨眉嫡传剑法在这蒙古大汗手中使将出来,何掌门只觉得无比诡异,不由得方寸大乱,顾不上再以九阴白骨爪擒她,只不断问道:“是谁教你的?”
赵敏手持八面汉剑,长身而立,金冠白袍,腰间悬玉玦一枚,分明是汉家天子,哪里还有蒙古可汗的样子?只见她嫣然一笑,朗声道:“汝是何人所教,朕便是何人所教。”
何茳蓠听后如五雷轰顶,刚才赵敏说是先师故人,她一字不信。江湖人皆知师父与鞑子皇帝有杀师,杀夫之仇,哪来的旧交,又怎能称得上故人?但此时见她使出峨眉嫡传剑法,却也由不得她不信。她心头疑惑万千,爆炸开来,一时竟忘了要阻挡赵敏出阵。
赵敏趁她分神,以轻功晃了过去,越过两个峨眉弟子,便到了侄女身前,一剑挑开她身上绳索。衡兰郡主身后的峨眉弟子虽以剑锋抵住郡主背心,但年纪尚小,杀人是万万不敢,一见皇帝驾临,虽说是鞑子皇帝,却生得龙凤之姿,不由得对咫尺天颜望而生畏,退开几步,盯着姑侄二人,不知所措。
“姑姑!”
纳克娅扑入赵敏怀抱,见她无恙才哭出声来,直哭得眼睛红肿,哽咽难言。赵敏用手抚着她背,柔声道:“这下被人捉了吧?下次还敢不敢乱跑了?”纳克娅抽抽噎噎,说不出话,只是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赵敏注视着侄女梨花带雨的脸庞,心想:自古道皇家无情,这孩子与自己却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自己贵为天子,看似九五至尊,却身处牢笼,便将周芷若当成了唯一的念想,一听到挚爱已死,心中便没了求生之念。但此时此刻,抱着唯一的亲人,她突然有些愧疚。敏敏特穆尔,你一身系天下州郡,亿兆生灵,怎能为了一己私情,弃国弃家?纳克娅年纪尚轻,还需历练,此时自己若是死了,她又如何能坐稳皇位?十八岁的年纪,能压得住那满朝的能臣悍将吗?
怯薛军与峨眉众女正战到酣处,却听得后殿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以掌力破门而入。
“不好!灵堂有变!”
峨眉弟子纷纷停手,随便对付几招便脱身朝后殿奔去,怯薛军为皇命所限,也不追击,只是站在原处。赵敏听到巨响,也是心中一惊,传令怯薛军一半原地警戒,一半随自己追峨眉弟子而去。
且说那后殿之中,静玄被番僧一掌打伤,跌落在地。峨眉剩下的三位师叔见状,便拔剑一起出手攻向那番僧,那番僧运气挥掌,一股至刚至阳的内力袭来,将三人的宝剑一起折断。“九阳神功?你从何处学得的九阳神功?”贝锦仪察觉到敌人内力源源不断,愈使愈强,便料到他所练武功便是多年前明教教主张无忌的九阳神功。
濠州一战,明教因为教主大婚,疏于防守,被怯薛军潜入城郭,后遭蒙古大军屠杀一夜,全教几乎覆灭,教主张无忌身中数枚铁丸,临死前将九阳真经藏处告知妻子便气绝身亡。
周芷若于昆仑洞天取回九阳真经后,便练成了九阳神功,九阴九阳汇聚一身,阴阳相济,融会贯通。其门下精英弟子也多有修习的,却因为天赋不够,无一人能达到阴阳相济,反而差点走火入魔,只能选其一修习,贝锦仪便是选了九阳真经,但她限于天资,练到第三重便停滞不前。只见这番僧运起功来,玄机在目,神气聚顶,想是已经练成了第五重。
番僧却不回答,诡秘一笑,借力打力,将运劲打他胸口的静空与苏梦清一起震伤,又接下贝锦仪一掌,九阳对九阳,他功力更深,将贝锦怡也打得口吐鲜血,委顿在地。
此时峨眉四位高手尽皆倒下,番僧长笑几声,器满意得,心想没了周芷若的峨眉派也不过如此,便以轻功飞到棺前,一个筋斗翻起,借着落势,抬脚朝棺盖狠狠踩下,将它踩得翘起一头,旋转着翻上半空。
棺木一开,他定睛看去,见得两册书卷放于棺中,心下狂喜,忙伸手去拿,却突感腿上一痛,低头看去,竟是被一只长尾猿猴咬住了小腿,他疼痛难忍,气得挥掌,待要打死那该死的猴子时,却感觉阴风扑面,额上一痛,被一股阴寒至极之力刺透护体的九阳屏障,穿脑而过,所戴的狼毛抹额都已崩开,双目抵受不住,两道血泪已然流下。
他痛得目眦欲裂,视线恍惚,却见面前忽现一女子,看不清面目,只见紫袍如杳霭流玉,仿若蔽月轻云。她两指朝向自己额间,并未触及皮肉,却将一股冰冷彻骨之气,射入自己印堂穴中。寒气瞬间流转全身,筋脉中的九阳真气被一触即溃,如洪水破堤,汹涌入丹田之海。
一般以内劲伤人,都会施力于体表,将人抛将出去,但此时番僧所受之力,却如料峭春寒,顺着筋脉周转全身,无一点渗出皮肤,只暗暗将肺腑挫伤。他连血都喷不出来,只觉这股阴寒之力推着护体的九阳真气外涌,内里雪窖冰天,身周却是如火燎原。
番僧退后几步,骨骼咯咯作响,已是脱力,坐倒在地,一身肌肉软如烂泥,他提气想要疗伤,却感觉那阴寒真气入丹田后,盘旋不去,推着留守的九阳内力喷涌而出,他一运气,阴阳二力便一起冲出体表,骨骼爆裂,肌肤绽开,终于喷出鲜血,却不是一股,而是数股鲜血自七窍涌出,顿时扑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师父?师父你没死!”
何茳蓠率领众弟子进入灵堂,却见灵堂之中,四位师伯师叔倒在棺旁,正中棺木已被打开,棺盖不知去了何处,一番僧倒在棺前,浑身是血,面前站着一紫袍女子,端鼻修目,颊边梨涡微现,清素如九秋之菊。她抬眸望向众人,目光清冷,无忧无喜,如神祇下凡,慈光染面,又似金身临世。
“师父,你没死!师父,可吓坏徒儿们了!”
五女见到周芷若没死,好生站在那里,俱是大喜过望,跪在周芷若面前,念及近日所受种种委屈,都哭得如孩童一般。周芷若却不答话,只凝目看向五个徒儿,伸手抚过她们手腕。五女只觉一股暖烘烘的内力自腕脉流入体内,周转全身,归于丹田,浑身好似置身热汤,之前受的内伤都好了许多。
“师妹!原来你没死!”
静玄和三位峨眉高阶弟子也都聚了过来,周芷若又是以手拂过四位师姐妹背心,将九阳真气灌入她们体内,以治疗内伤。她九阴九阳都已大成,阴阳相济,犹如半神,只瞬息之间,手指轻轻拂过,便让场中受伤众人感觉内伤大好。
“芷若!”
一声轻唤,四目相对,恍如隔世。周芷若抬眼望去,只见灵堂之上,一白袍公子长身玉立,正是她魂牵梦绕之人。赵敏眼见得周芷若就站在几步远处,霞姿月韵,秀似芝兰一如当年,她喉头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浸湿了袍摆上的九斿白纛。
但周芷若却并未回应她的呼唤,孑然一笑,收起目光,转而看向静玄,将手中的九阴真经书卷递到她手中。静玄接过书卷,凝目望向师妹,只觉她有千言万语要嘱托自己,却始终未发一言。周芷若又看向座下五弟子,眸中尽是舐犊之情,右手伸出,想摸摸何茳蓠的脑袋,却没能触到她的发丝,骤然落下。
何茳蓠一惊,却见师父双目已然合上,坐落在地,如同入定。她颤手触摸师父鼻息,却感觉不到半点生气。静玄抚摸师妹腕脉,对徒儿们轻轻摇头,眼泪已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