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日记》好苗

9、chapter 4

　　贤贤放学后又没有回家——不过这次倒不是准备去外面闲逛，而是想到是不是该去小熊的病房看看小熊了。

　　两天了，项君一直请假。牟老师也很奇怪，上课心不在焉讲错好几次，下课铃响倒还讲个没完，课堂纪律也不怎么维持，有事没事就跑过来问她项君好了没……好吧，虽然贤贤一向不关心班上的事，不过牟晓鸣的反常还是能看出来的。有一回路过办公室，还看见杨老师对牟老师问话呢，果然还是发生什么了吧？
　　不过——牟老师为啥对小熊的事那么紧张？这一点贤贤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索性懒得想。

　　去医院之前她是有想给小熊带点什么——不过就以前她送小熊的礼物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让他喜欢的。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曾经送他一个很大的毛绒熊……这礼物没什么不好的，不过当时的情况，是在小学毕业典礼上送的……

　　贤贤想着以前的事忍不住嘴角弯了一弯。小熊真的很好玩啊！他当时整张脸先是慢慢变红，然后慢慢变黑……嗯，尤其是大家都在笑的时候……结果，到最后她也没收到一句“谢谢”。

　　边走边想时间过的很快，路也变得短暂了。等贤贤到了医院门口时，却是望见了牟晓鸣蹲在门口的身影。

　　牟晓鸣完全没想旁人是怎么看自己的——这样蹲在医院门口抱着头，怎么看怎么都很奇怪……或者，该说不正常？
　　不过此时此刻，也只有这种鸵鸟一般的姿势才能表达牟老师的心情了……刚才，就在刚才，有个最不乐意接到的电话被他接到了……虽然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复杂的心情，电话里也只是简单的几句问候；但只要联想到前两天碰到项君母亲的事，牟晓鸣除了觉得头疼就是头疼。
　　而他更头疼的是，这两天他还是无法放下对项君的关注。虽然这种关注，并不是针对项君本人……

　　“老师？”

　　肩膀给拍了拍，面对如此称呼牟晓鸣只能尴尬地抬起头。贤贤好奇地盯着他，这眼光看着牟晓鸣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啊……徐淑贤，你也来看项君么？”

　　“对啊~老师怎么蹲在这了，不舒服吗？”贤贤伸手去扶牟晓鸣，对方正试图站起身——但大概是因为蹲得时间太长弄得脚麻，半天也起不来——“没没没，我……想想问题……想想问题……”

　　贤贤掩口轻笑，好一会才扶着医院门口的柱子站直了的牟晓鸣脸如红布，只能沉默不语往前走。还没等他踉踉跄跄朝护士询问项君的病房，贤贤早是冲着他嚷了声跟我来就往楼梯上蹦了。
　　……

　　在医院大概都会因为医院静谧的气氛变得轻声细语。住院部的心肺科位于六楼，据说电梯在维修所以两人只能一前一后慢慢走上去。贤贤一开始还想一鼓作气爬上去的，无奈楼梯距离实在太高，没一半她就落在牟晓鸣后面，嘟着嘴气喘吁吁了。

　　“徐淑贤……你觉得，项君的家怎样？”
　　牟晓鸣突然问了句莫名其妙的问题，声音有些闷闷的。
　　贤贤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什么怎样？”
　　“呃……他爸爸和妈妈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项君这么小……就这么优秀……所以……”
　　“我也不知道。”贤贤摇摇头：“我没见过小熊的爸爸——他妈妈我也没怎么见过，小熊以前就经常在我们这边吃饭，因为他妈妈很少按时回家，也老出差。”
　　“这样？我还以为……”牟晓鸣眼神黯了，自言自语着，声音越来越低。贤贤讶异地注意到他似乎更加心事重重，仿佛是因为知道小熊家的情况而变得更加低落。奇怪的沉默持续没多久，两人终于是到了六楼的610——小熊的病房前。

　　贤贤先进的门，一眼就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坐在床头替小熊掖被子。她张张口想了想没想起来应该喊什么，对方已经抬起头望见了她，脸上笑一笑，并不是特别发自内心的感觉：“……你是，小君的……？”

　　“呃，我叫徐淑贤……”

　　贤贤探头去看小熊。项君的脸侧在靠墙那头，她站在门口只能见到他的背面。圆圆的黑色脑勺冲着人，身下也给医院雪白的被子遮得严严实实，怎样都看不出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啊，你是小君的同学吗？”贤贤没敢和何希面对面，何希却将眼前的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孩子身形冲的挺高，似乎和小熊比肩了；梳着两个细细的黄黄的小辫子，乱蓬蓬的刘海下是一双很亮、很有神气的眼睛；衣服倒不太整洁，站着都是动不动跺跺脚，一刻也不能安静。而这看起来非常活泼的样子——总算让何希稍微记得了一点：“啊，你是……以前楼上那个小孩对吧——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班？”

　　“嗯！”贤贤用力点点头。何希舒展了神情招手让她过来，“你可以叫我何阿姨……小君他刚睡着了。这两天好很多了，谢谢你过来看他……”

　　话音未落，她转头注意到还在门口踯躅的牟晓鸣，脸色霎时间是变了变。而门口的牟晓鸣脸色依然古怪，口里一直喃喃自语，不期然也是一抬头与何希对了个正眼。见对方难看的脸色，一忽儿也跟着怔了怔。

　　“你们老师也来了？……”何希低声说着。一边，贤贤觉得气氛不对，还没接口，何希却自己站起身来，径直往牟晓鸣那去了。
　　……

　　何希走的很快，牟晓鸣几乎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这层楼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凸出去的天台，总有些病人在那活动，或者洗衣服晒被子什么的——何希推开天台的门冲出去，直到双手撑住栏杆才停下，冲撞声弄得旁边几个人扫了她一眼——牟晓鸣心惊胆战地望着她紧紧握住栏杆的手，胳膊伸了又伸，还是不知道该如何。

　　“你来做什么？”
　　他不开口，何希先说话了，声音有点低，似乎带着鼻音。

　　“我……”

　　“是了，你是小君的老师……”何希扶着头苦笑了下。牟晓鸣望着她一耸一耸的背，所有的言语只能给堵在喉咙里，只能默默听她继续说下去——如同自言自语：“真没想到，十五年前我是你的老师，而现在你是我儿子的老师……看来做坏事还是有报应的。”

　　“不！何老师……您没有做……”牟晓鸣猛地抬了头。长长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开口，开口说出多年以来他想说也没机会说的话：“您……不需要再自责了。我，我并不再对您和爸爸的事介意……那时候……”
　　他咬了咬下唇，后半句卡住了。真的不介意吗……？多年前对着两个尴尬羞愧的大人嘶吼的小小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张张嘴，牟晓鸣望着眼前的女子，嗫嚅了许久，还是没说下去。

　　“不，你有权恨我。”何希转了头擦了擦眼角，望着牟晓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是笑。不过这笑容在牟晓鸣看，恐怕比哭还难看：“无论怎么说，我……作为你的老师，我没有做到为人师表。更重要的是，我和你爸爸……我们对不起你母亲。这么多年，其实我也在害怕再碰到你们……可是现在，现在你却是小君的老师……”

　　牟晓鸣沉默——与此同时，何希酝酿了半天，也终是接不出话。两人怔怔望着对方，任风在两人之间，悠然打着旋儿吹过他们的面颊。一时间，狭小的天台上，只有偶尔几个病人做操带出的声响，其他的，几乎是一点动静也没了。
　　……

　　贤贤好奇地蹲在小熊脸朝的那头——完全顾不上旁边几张床的病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不过还是和以前想的一样，小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要好看——至少，不会对着自己表现出生气，抑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其实不喜欢看小熊讨厌自己，但很多时候，她还没做什么呢，小熊就露出她不喜欢的表情了。
　　他静静睡着，双手规矩地摆在脸颊边。苍白的脸上是同样没有血色的唇；乌黑的发梢垂下去，斜斜地扫过鼻尖。贤贤伸手去拨弄那缕发，带着手指跟着转啊转，直到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带着一点怒，一点无奈。

　　“徐淑贤……你很闲么。”

　　“啊，你醒了~”贤贤闻声却是将头往小熊的方向凑近，弄得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可疑的绯红：“……走开，靠这么近干嘛，热死了！”

　　“我不走我不走~”贤贤笑出声，她闭了眼又把脸盘往前冲了冲，呼吸的热气扫过项君的鼻子，直到对方猛地抬起手作打，才是笑呵呵地站起了身：“你好了吗？好了就回来上学呀~知道么，牟小牛最近老跟我问你。”

　　“什么牟小牛！……要叫牟老师。”小熊哼了一声，撑着床坐起来，伸手去够放在床头的杯子：“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礼貌……这几天上课怎样，别跟我说你又给老师批评了。”

　　“讨厌~说的好像真给老师说了一样！我这几天都被说啊！……诶诶，你知道么，牟小……牟老师也来看你了~”贤贤提起开水瓶，帮小熊的杯子里倒满了茶：“不过啊~他现在跟你妈妈在一起。”

　　小熊喝水不停，等一杯都灌下去，才是继续开口：“先不管老师他们了。我问你，你有没有给我带笔记本过来，我两天没去上课，不知道都讲哪里了。”

　　“你觉得我会写笔记啊~”贤贤伸手刮了刮小熊的脸庞，惹得对方又叫了声“少动手动脚”，歪了歪头又笑：“不过，你不是可以问隔壁的杨杨嘛，他妈妈不是杨老师么~”

　　“那你回去帮我跟杨杨说下。”小熊点一点头——这时候，病房门又开了，何希和牟晓鸣一前一后进了来。接下来小熊和牟晓鸣对话的事，且就不用多说了。
　　……

　　牟晓鸣回家之前先把徐淑贤送了回去——虽然看她满脸不高兴，不过这是项君所托，所以他根本不以为意。其实，牟晓鸣一直想得更多的，还是何希的事。

　　“……我还是想知道……项君……是不是我爸爸的……”

　　他最后只来得及问何希这件事——这件事，在他第一次见到项君、第一次知道何希就是项君的母亲时，就盘桓在脑海里了。等真正说出口时，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尴尬，以至于不敢抬头去面对何希的脸色：“我，我只是觉得，项君……他真的很像……但是，我……”

　　“你看错了。”

　　他最后也只收到这句话——何希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啊啊啊不想了，头疼！”
　　牟晓鸣使劲抱着头又蹲了下去——直到汽车鸣笛声把他吓得跳起来。敲敲脑袋，顶着司机“找死啊”的大骂声，牟晓鸣一步步退回人行道，想想还是先回家再说呢，手机铃声却恰时响起了。

　　“喂您哪位……啊，爸……”

　　汽车从牟晓鸣身边呼啸而过。牟晓鸣紧紧握着手机，耳朵里父亲讲什么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到，只有儿时一些关于父亲的，母亲的，何希的……甚至现下的项君的……记忆，如扯飞的柳絮，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一忽儿，跟着各种说话声响起，父亲，母亲，何希……吵嚷嚷在争执着，头是给弄得越来越疼。

　　“好了！不要再说了！”

　　耳朵里嘈杂沉寂了。随后，父亲牟子健的声音低低叹息着传过来：“小鸣……觉得爸爸啰嗦了吗？”

　　牟晓鸣怔了怔，很快脸红了：“不是的，爸爸……我……今天碰到点事。”

　　“工作的事吗？”

　　“嗯……不是！……爸！我……我今天碰到了……”牟晓鸣吞吐了许久。可是，那个名字，那个在他们家盘桓多年如阴影一般的名字，在父亲面前，似乎更加难以吐出。直到父亲又问了一遍，才是匆匆回答了句没什么。

　　“小鸣，有事，一定要和爸爸说。”

　　——最末牟晓鸣收线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呆呆的。也不知道不告诉父亲关于……何希的事，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呢？
　　他想想，不管是为了谁……母亲也好，父亲也罢，那些痛苦的记忆……

　　还是不要重温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