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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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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的台南光照偏低,整个世界似乎都雾蒙蒙的。距离维特高中只有三百米的维特教堂,两者之间隔着一片茂盛的稻田。大路上的车站边站着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彼此交谈,或是安静地看小说。黄文廷陪林佳辰站在车站对面,送自己的好友坐反方向的公交去歌舞厅接阿公。林佳辰挥手再见,黄文廷亦开始步行回家。周祖平开着一辆摩托车,载着弟弟周祖安路过。兄弟俩都长了一张圆脸,但仔细看的话,哥哥周祖平的气质不如弟弟周祖安成熟。
“文廷,文廷,再见。”周祖安冲马路牙子上的黄文廷打招呼。
黄文廷还没反应过来,周祖安发出“吓——”的一声,他的头发被风吹乱,缓速行驶的摩托车忽然加速窜出去。两兄弟鸡飞狗跳。
“周祖平你不要突然加速啊!”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黄文廷忍俊不禁,“祖安再见——”
维特教堂内,新来的清洁工站在梯子上,擦去壁画上的灰尘。神龛上的主低垂着头颅,悲伤停驻在紧闭的双唇上。
在二十年前他就来过这里,那时的神父叫做杰克。十六岁的高胥崴穿着白衬衫,听杰克神父虔诚地吟咏。十六岁的时间远去,红粉化作白骨。
高胥崴心猿意马地擦玻璃。
“高,猜我发现了什么。”金发碧眼的菲尔神父走到正堂,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肩膀上沾了一些灰尘,“hello,高——”
高胥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倔强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离开民生绿园的下午,他继续像幽灵一样徘徊在民权路上。
灰色的日光连同他的身躯一起淡化,因此路人们像瞎子一样忽视他。
他走啊走,停在高家的柑仔店门口。
明明是熟悉的道路,为什么像做梦一样恍惚。
在他失去的时间里,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棕色的墙壁,蓝色的屋檐。熟悉却又陌生着。
风吹得高胥崴太阳穴发痛,他不知所措。接着,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飞快地奔出来,离家出走。
刹那间,不明觉厉的悲痛从心底涌起,像汹涌的浪,掀得高胥崴无法呼吸。
他转身朝民权路东边走去,仓皇地逃跑。
“是,什么?”高胥崴问。
“library!”菲尔神父举起那本书,说,“我研究了杰克的日记,没想到,他以前有个朋友,在这里存了好多好多书,就在二楼。”
高胥崴没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因为那本书似乎很古老。菲尔神父神采奕奕,大约是觉得研究杰克的日记很有趣。
这时门外,一个维特高中的男生拐了进来。
“Hi,Father Phil.”黄文廷对神父打了个招呼。上学期忠班的英语老师回家生孩子,热心的菲尔神父代课。因此还算熟。
“Hi , Tin. ”神父看向黄文廷,神秘地说,“Adventure,you come ?”
“cool。”
黄文廷看了高胥崴一眼,那张东夷人的脸庞让黄文廷心底感到眼熟。
而高胥崴沉默着,礼貌地看着黄文廷。
三人一起踏上双子楼梯,爬上教堂二楼。
峰回路转,神父一路将二人带到二楼西走廊的第二间屋子外。门框上,挂着一把被撬开的锁,已经坏掉了。看得出菲尔神父刚才用了老大的劲。
“Look——”
狭窄的屋里陈列着两排木架子,每个都有三层,满满当当地塞着书本。陈腐的味道弥漫在鼻尖,菲尔神父踏了进去,一边说,“杰克的日记上写,这是一位姓李的先生寄存的。”
李先生何人也,无人知晓。
而杰克神父至死,都在坚守自己对友人的承诺。
高胥崴跟进去,钻进书架之间,问神父,“我可以看吗?”
客气得过分的语气,黄文廷因此被这位清洁工吸引。
黄文廷打量着高胥崴,这个人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庞,眼睛很黑,像灰烬。
神父用表情说自便,高胥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认真地翻了翻。看着看着,他以一个戒严时期台湾人的直觉,说,“Father,这好像是禁书。”
黄文廷愣了一下,目光扫视着书架。书籍五花八门,有《above all》这种英文原著,“至高无上”,看书名给人感觉很平常。还有《蛇先生》此类民间文学,一样平常。直到《蒋经国死了》映入眼帘,书名像一把利剑那样尖锐。
黄文廷苦笑了一下,高胥崴说得没错。
“what?”菲尔神父难以置信地看着黄文廷和高胥崴。
来台湾不过两年,菲尔还未深刻地体会什么叫做“戒严”。在那个年代,乱看书会被抓。而菲尔神父只是觉得黄文廷和高胥崴好无趣,做了个扫兴的表情。
黄文廷看向高胥崴,对方也苦笑了一下。
菲尔神父拉着两个扫兴鬼离开了二楼。“你们的政府真是无礼,知识和文学是绝不附庸的。”
听着菲尔神父的抱怨,黄文廷用无奈的表情回复菲尔神父。
转念,他忽然想起了阿公说过类似的话。
政府想做虾米就做虾米。
彼时孟春,台南市政府外挂了黑旗,一片又一片阴霾。为阿公买酒的黄文廷,从下面经过,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了。
黄文廷对于这个时代的认识太过浅薄。
他循规蹈矩地活着,学习父母,老师传授的经验和方法。
至于为什么,不用去问为什么。
这么多年下来,倒也没怎么出错。
偶尔有困惑,想不明白的时候,但是好奇心很快就会被其他东西冲淡。
黄文廷离开教堂,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