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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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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过,竹叶落。
南煜王府一直都有人洒扫,直到前段时间皇上下旨命人重修府邸,将府中的住宅全部翻新,好在保留了原有的格局和那一片湘妃竹。
京中湘妃竹最为繁盛之地除了孟府便是南煜王府,才子佳女因孟湘痴爱此竹特地作了诗歌并赋上乐律在民间唱和。常有人为彰显自己的才情也养殖此竹,奈何徒有此心,却鲜有人栽活,逐渐也便放弃了。
“殿下,孟公子的底细还需去查吗?”
高岩对于孟湘到算不上十分戒备,毕竟一个王公子弟,也不曾插手朝中事务,但他们初入京都,任何事情都要小心。
“不必了,无论他是否有问题都阻止不了住进南府的事实,过段时间找个理由将他送回孟府便是。”
南潇并未对此过多在意,也不曾察觉孟湘的心思。谁能想到一个爱好风物、无所事事的公子能将一份情谊深藏心底多年不曾打扰,安分的等在原地?
“那孟公子两日后来府上,属下如何安置他?”
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帝的旨意,况且还是孟家的大公子,南府也是要好好招待的。
“收拾一间屋子给他,离书房远一些。”
南潇留下一句话便去处理营中的事务,孟湘与千万人并无不同。他的世界一直都是他一个人,来的人都走了,有些人印象深刻,有些人甚至连面容都模糊了。
“是,殿下。”
府中清明简朴,少有下人往来,因着孟湘要住进来的缘故,这才有了几个奴婢在府中操持。起初南潇是极为不愿的,但想他贵族公子定少不得旁人服侍,便忍耐下来了。
孟湘的身体虽算不得结实,但也并不脆弱,两日的时间他的伤好了许多,但还是会撕扯到伤口。孟府上下遵从孟湘的意愿,并无气派的送行,不过一辆马车、一包行囊和一车书卷。
“公子,我们走吧。”
孟知将包袱放好,这一去孟府还不知何时能回来。清竹苑的诗书字画,满院斑竹,还要数不清的兵书武道,都同孟湘一道尽数带去了南煜王府。
孟湘收回目光,偌大孟府,原来也是这般的寂寥。大开的门庭,一眼看过去,彷佛他又从中走了一遍。
马车缓慢行进,孟府逐渐消失在他的眼中。
说起来他也算自小便生活在孟府,只有很小的时候随他的父亲在外奔波过一段时间,即使是那样,也没让他受过苦。
虽说都在京城,但一入南府,到底还是不如在孟府那般自在,但他离他近了不止一点点。从前他以为南潇是万万不会注意到他的,毕竟那样孤傲的人,眼里怎会有他一个闲散无名之辈的存在?眼下真的近在眼前,却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孟湘一路上招来不少人观望,而他心中忐忑,不知自己的到来是否会带来一些变数。
直到他真实的站在南煜王府门口,南潇的贴身侍卫高岩前来迎接,他这才反应过来。
“孟公子,殿下嘱咐我在此迎接您。”
哪有什么王爷让他在此迎接,南潇甚至再没提到过一句关于孟湘的事。
“麻烦了。”
孟湘微微点头,他入住南府一事,想必南潇也是无可奈何的,他极少与人亲近,断不会留他,只不过皇命难违罢了,遑论让人来迎他。
“孟公子请。”
高岩将他当作客人一般接待他,而非南府的人,也不曾失礼。
“府中下人为孟公子收拾了西边客房,还请孟公子稍作休息,行装和书卷稍后自会有人送到。”
高岩在前带路,按照南潇的要求,特意将孟湘的房间安排在了西边,与南潇的房间相对,却也是最远。
“多谢。”
南潇不会出面迎接在他的意料之中,受到这般客套的礼待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可就是这意料之中的事,也让他心中的热情冷了三分。
“军中事务繁忙,殿下正在处理,暂且无暇顾忌孟公子,还请见谅。”
高岩察觉到他的情绪,许是心有不忍,他擅自替他家殿下解释一番。
“自然国事为重,孟湘事小,无须麻烦殿下。”
他自是不敢要求什么的,从一开始他就从未耽误过南潇,能离他这般近,他已经很开心了。
“多谢公子体谅,那公子暂且在此歇下,有任何需要都可告知府中下人。”
高岩看了看南月园,那处地方终究是无人能够住进去的,他家殿下不是无心无血肉的人,只不过不肯表露出来罢了。若真的毫无人情可言,又为何痴痴的守着这江山?
孟湘点点头,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他素来简朴,在清竹苑的时候便是如此,对这些身外之物少有关注。他看着雕刻在石头上的三个大字:风花园。周遭花木葳蕤,曲径通向园内,可喜的是园中亦有为数不多的几株湘妃竹。
高岩俯身离去,人算是安顿下了,至于后面的事还需殿下亲自处理,毕竟孟湘是皇帝安排的人,是孟公的独子,总不好一直怠慢。
“公子...”
孟知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却触之不及,又不可言明。
孟湘来南煜王府自是欢喜的,但他又何尝不知南潇是奉旨难违呢?若是南潇有得选,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快进去吧。”
他心中都明白,只不过贪恋这短暂的时光,也算圆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念想吧。
风花园并不似贵气的王府那般华贵,反而草木丛生,绿意盎然,不管是否特意安排,都很合他的心意。
“公子,这里的湘妃竹长势还不如我们清竹苑呢。”
这风花园中的竹子不比孟府一半,虽不至于奄奄一息,但也算不得翠绿。
“没有人真正了解过它,如何懂得它的习性?”
付出和收获也许不是等量的,粗鄙的对待怎会开出盛大的果实?
“无妨,我家公子极擅养竹,想必不日便会大有起色。”
这园子甚好,静谧幽雅,很合时宜,孟湘这些年独居清竹苑也不过这般。
奴仆将吃喝用度一并备全被退下了,孟湘喜静,平时也无旁人时刻陪在身边伺候着。
待一切安顿妥当,已是黄昏时分。越过矮墙,可见火红的夕阳晕染了半边天幕,枝叶摇晃,乱了一人面庞,看着陌生的环境,走着陌生的路,也偷偷的掩藏着儿时的深情,竟不知喜悲。
瘦削的身影静默的站在门前,淋着星光,望着远月。
他这漫无目的的一生,无所事事,辗转流离在数不清的诗卷之中。后来他听到无数人的高呼,对百姓口中的南煜王无比好奇,寄予在书卷中的暖意和豪气有了归属。
旁人只知他温柔有尺,退让有度,善良且不失棱角,热情仍有态度,却不知这般安稳清雅之人的心里也有热烈的情愫在涌动。
去伸手摘星吧,即便一无所获,也不至于满手泥污。
落下卧房的珠帘,青色的帷帐层层朦胧他的身影。他身在南府却未见到南潇,他军务繁重,无暇顾及;他不愿见他,不肯回来。
听府中下人说,南潇的房间就在风花园的对面,东西相对,北边是南潇平日练武之地,南面是南月园,一座空宅,无人居住。府中仆从很少,说是留下的这几个也是为了照顾孟湘。
南潇从未与旁人有过牵绊,若不是一道圣旨牵制南潇,想必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跟南潇有任何牵扯。
月色渐浓,打更人催着熄灭灯火。听百姓说,很多年前,有一毛贼追赶一男子,路过南煜王府时,盗贼不敢再往前,男子遂得救。后来人们口耳相传,南煜王府竟成了躲避灾祸的地方。
他安心睡下,梦里阳光正暖,而他笑得坦然。
夜里正是露水足的时候,南潇处理了一夜军务,踏着星月而返,衣袍上沾湿了露水。
“殿下,昨日孟公子已入住风花园,并无异样,太后派人送来了...贺礼...”
高岩见他回来,将方才一切事宜悉数禀报。
“知道了。”
太后赠礼,倒并不稀罕,此人一向全面,至于其中心意,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也没必要争议。
“孟公子自来了之后便一直待在风花园,尚未外出。”
原以为孟湘怎么也会在府中转转,却不想一头扎进风花园不再出来了。
南潇淡淡的嗯了一声便离开了,那人如何与他并无干系,孟湘只要本分的待着,他可以当作从未来过。
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他着一身玄色衣衫,行走在夜色里,穿过自己的庭院,掀起绿叶翻飞。
到底是皇上指给他的人,又是孟家的嫡子,孟公忠君护国,朝野上下敬之。孟湘第一日来到南府,他且先露面,以免留下话柄。
南潇推开门,透过层层帘幕,那抹身影隐隐绰绰,千万人口中称赞的孟湘在他眼里也并无不同。
“军中还有事要处理,本王无暇顾及你,早些休息。”
话到此便结束了,无论是孟湘还是孟公,他都没有丝毫兴趣。孟湘老实的待在南煜王府,吃穿用度无一苛待,如此养着便是。
“殿下!”
孟湘迟迟反应不过来,直到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他一把扯开珠帘,猛地站起,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南潇闻声转过身,却从未想到面纱之下的面孔竟是这般干净,更没想到那双眼睛像极了他儿时遇见的那双给他救赎的双眸。
南潇一时间移不开目光,他寻找那双眼睛多年,却从未得到半点消息,后来便逐渐像失去他母妃消息那般慢慢死了心。
“殿下这般露水重,约莫刚从军营回来才是。带上我吧。”
孟湘看着他的背影,如此坚毅倔强的身姿真真实实的出现在他眼前。
南潇看着那双眼睛总能想到他小时候遭遇的苦难,再一次提醒他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有多不易。
他幼时无力保护自己的母妃,使她蒙冤受害,一直被养在宫外的他得以苟活,被先帝的暗卫默默保护长大。
那段最黑暗的时间里,他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那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干净,不经世事,心思单纯,那是他第一次对除了母妃和高岩之外的人放下戒备。许是年龄相仿,那个孩子总是很亲近他,但他依旧板着脸从不回应,即便他的心里已经打开了封闭已久的心门。好在那孩子倒也不恼,就这样约莫半月过去了,突然有一日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虽然他一直未曾表露过在意,但他确实将他放在心里了。此后他长大,无数次的派人去寻,却都是杳无音信。他后悔自己未曾开口回答一个字,未曾有过半句的交集,只是那双眼睛他一直记着。
“军营不比府上,夜深露重,若是要去,披件衣服。”
孟湘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初时呆愣着,后知后觉回手拿上披风,嘴角漾起弧度。
他原不是无情的,历经变故,如今薄情了些,但也不至于杀死年少时的自己。
他跟在南潇身后,从前他不敢肖想自己能够站到南潇身边,即便到了现在,依旧没有勇气。他微微抬头看着南潇,挺拔的背影,乌黑的长发,他在无人知晓的夜晚等着南潇迈出最后一步。
“怎么了?”
南潇突然停下脚步,孟湘不免连忙后退,同他隔了两步距离。与他比肩,他从未想过,又岂敢擅自上前,惹他讨厌?
“无事。”
上次在宫里遇到孟湘,他也是这般疏远客套。孟湘依旧不近不远的跟着,即便置身黑暗,他也总觉得日子有所期盼。
军营纪律严明,少有外人出入,孟湘的到来令人大吃一惊,但看到前面的人是南潇时,所有疑问便都揭开了。
“殿下。”
军中无人不敬佩南潇,不单单是因他是一军统帅,更因他的谋略和对将士们的关照。
那些战死疆场的战士家属,都会收到陌生人的银两和粮食,南潇为军中将士争取军饷,为战马准备粮草,他从不说自己做了多少,但有心人自会知道。
“值守可还正常?”
他依旧面色冷淡,目光环视四周,眉头微微皱起,这个动作已经形成了习惯。
“四个时辰一换,营外有两队交替巡视,营内岗哨一切正常。”
王参军毕恭毕敬的回答,他们驻军于此,京都重地自当要小心。他们与宫中禁军是不同的,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砺过意志的人,不等同于被酒肉堆砌而成的挂名将士。
从前他总是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打成一片,可以说军营更像是他的家。
“不适应?”
南潇回头看着孟湘一脸拘谨的模样,心中有所猜测。在京中富贵之地长大的公子哥如何能待得下去这种地方?他到底和他儿时遇到的人是不一样的,即便他们有相似的眼睛。
“营中重地,不敢唐突。”
孟湘不敢看他,带他来这里本就是意外之喜。他时刻小心着,生怕做错什么。
“军营不比宫中,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必拘束。”
这话听得一旁的侍卫都觉得有那么几分虚伪,是谁说军营重地,不可...不可...,如今反倒随意起来了?
“殿下当真放心带一个不清不楚的外人进出军营吗?”
孟湘同他在营中漫步,比起宫中,这里确实不知自在了多少,抬头可见繁星,火把肆意的摇曳,还有如此优秀的身边人。
“你是不清不楚的外人吗?”
南潇偏头看他,也许他并无他意,但孟湘深知南潇回京千难万险,更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和目光,而他对于南潇来说,无非是一个底细不明的人。什么孟家、什么皇家恩宠,于南煜王都是空空白纸。
“若殿下信任,自然不是。”
他可以慢慢来,从一个路人逐渐走近南潇,逐渐了解他,成为彼此可以依靠的人。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夜里显得尤其清空,令南潇短暂的失神。他刚要说什么,便被一阵刀剑打斗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