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血》许鲤

4、重泉冥冥（下）

　　她大声呼唤道：“爹，爹！”又急趴在崖壁上向下看，只见楚云俯着身子一动也不动。雪霁又叫了半晌，嗓子快呼得哑了，楚云还是没有回应。雪霁控制自己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定了一回神，父亲在崖底生死未卜，深山中杳无人迹，寻不到人来帮忙，怎么下到崖底只能靠自己了。这五六丈的高度，跳下去肯定凶多吉少，身边又没有绳子，一丝绝望的无力感袭来。
　　父亲对雪霁一向慈爱，因怕继母虐待女儿，一直没有续娶。父女俩相依为命许多年。雪霁突逢大变，六神无主之际，本能之间只觉就算死也不能不管父亲，想到这雪霁便要不顾一切跳下去。她抬起头，湛蓝的天有云无心的飘过，对面崖壁上有一树花开绚烂如血，灼伤双目，树下落花铺满，如霞如锦。这世间的景致如许美艳，却又如此无情，只管花开花谢，哪顾得了人间的生死。
　　雪霁心意已决，便蹲下身，双手抱住头，想着小时和表兄弟三人玩耍时从草垛上、围墙上往下跳，表哥教自己如何在落地时顺势翻滚，便可摔不疼的诀窍。因为想到别的事分了心，她突然心中清明，那对面崖壁能积满落花，坡势一定比这侧和缓。雪霁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父亲还要崖底等着自己去救，自己绝不可随便轻生。
　　她忽地生了气力，快步沿着岩壁绕向对面。有的地方十分狭窄，幸得她自幼劳作，身形十分灵活，倒也有惊无险攀过去了。到得对面，果然不是陡峭如削，崖壁很有些坡度，还生着些低矮的树从。
　　雪霁半坐半爬向下滑，不停抓住身边的灌木杂草，阻住不少下滑之势。滑下了四五丈左右，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树，雪霁手疾眼快，向左侧用力一滚，顺势抱住树干，停下了身形。喘口气看一下地势，离崖底只有不足两丈高了，却全是光滑的石壁。
　　雪霁便又蹲下身，依着小时候的法子沿着石壁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她连着翻滚了几个跟头，压倒了一片矮树杂草，所幸崖底倒是松软的土地，除了外衣挂破了，手臂上划了一道不长的口子，倒没受什么大伤。
　　崖底的山谷并不大，长约一里，宽不到十丈。雪霁爬起身，向爹爹那边跑去，边跑边唤“爹，爹!”
　　楚云还是没有应声，雪霁扑到父亲身边，只见父亲脸白如纸，口角边流出许多血。雪霁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抱起父亲的头，哭道：“爹，你醒醒啊，醒醒啊。”
　　她正觉得万箭穿心，眼前一片模糊。忽听得父亲低低的唤道：“雪儿，别哭。”
　　雪霁心中一阵狂喜，伸手用力抹去了眼泪，只见父亲微微睁开了双眼，低声道：“傻孩子，你怎么也下来了。”
　　说罢喘息了半天，才又道：“孩子，爹是不成了，你一定要听爹的话，想办法爬上去。爹就要和你娘团聚了，心里很欢喜。乖女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雪霁哽咽道：“爹，你不会死的。我们一起爬上去，找六阿伯给你治伤，一定能好的。”
　　楚云用力抬起手，拂去了雪霁脸颊上的泥土，凝视着女儿，眼中满是慈爱和不舍。
　　“好孩子，你答应爹，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
　　话未说完，楚云的手慢慢地滑下去。雪霁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随后撕心裂肺的喊道：“爹，爹‥‥‥”
　　她心里知道，爹爹再也不会回应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见爹爹的双眼还是微睁着，他临终的心愿自己还没有答应。雪霁哭道：“爹，我答应你，好好活着，您放心去罢。”说着，伸手轻轻一拂，父亲的眼睛便闭上了。
　　雪霁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如杜鹃泣血，直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脸上一凉，惊醒了昏昏沉沉的雪霁。她抬头看看，竟是落下了小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渐渐淹没了山谷，翠色的山峰变成了深黛色。雨丝细密起来，雪霁想道，不能让雨淋湿爹爹。她把爹爹身上的薄毡衣解了下来，双手举着，遮蔽父亲的遗体。一会毡衣就湿了。雪霁不禁心如刀绞，抬起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脸上泪水混着雨水，滑落了湿漉漉的绝望。哭了一会，那毡衣边缘开始滴水。雪霁看着爹爹身上的衣服慢慢湿了，自己光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把毡衣盖在父亲身上，沿着山谷寻找避雨的地方。借着微光寻了一会，在一棵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树后寻着了一个山洞，山洞很小，只有三四尺深，遮雨倒是足够了。
　　雪霁返回去，半拖半抱将父亲的遗体移进了山洞。又拾回了坠下来的枯树，那枯树已经碎成了许多段。她折了些枯枝，又在崖壁底下寻了些没有淋湿的枯草，取出火石在山洞边点起了火。
　　天已经黑透，雨渐渐停了，夜里却颇有些凉意。雪霁刚刚淋透了雨，点了火一暖，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倚在洞口的石壁上，想起早上还和爹爹满怀希望进山，一路上采到草药时满怀欣喜。现在却与爹爹阴阳永隔，再想听爹爹说句话也永远不可能了。不禁又开始流泪，眼前的火苗在泪水的映照下，幻化成一片霞光。那霞光里，有村边的老桂花树，有自家的青石房子，爹爹戴着斗笠从田里回来。老母鸡在院里咯咯叫着，院里各样的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不知哭了多久，火光暗了下来，雪霁才从恍惚中清醒。她往火堆添了些枯枝，又加了几块树干。这一天她走了几十里山路，又大喜大悲，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不知不觉倚着石壁沉沉睡去。
　　一阵鸟鸣声传来，雪霁惊醒了，只觉得头痛咽干，浑身发冷。她站起身出了山洞，只见山谷中晨曦初透，微微有雾，山色如洗，鸟鸣声连绵不绝。这清晨的美景却比日暮时更倍觉凄凉，朝阳依旧，山川依旧，而爹爹却再也看不到了。
　　她又转身回了山洞，屈膝跪在爹爹身前，却见爹爹的脸色已经变了。雪霁不禁悲从中来，这样的天气，爹爹的遗体不能久存，身为人女，怎么能让父亲身后不得安宁呢。入土为安，于今之计，也只能将父亲安葬在这个山谷里了。
　　她和父亲的背篓都在崖上，却怎么掘土？她又走到父亲坠下的地方想找段枯木，却见春勇给她的腰刀掉落在地。雪霁想到昨日出发前爹爹将刀挂在身上，还对自己说这片山里近几年没听说什么野兽伤人的事，毕竟深山里有把刀防身心里也觉得牢靠。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了，雪霁分辨了方向，寻了一块向阳的地方，开始用腰刀挖土，只挖得浅浅的一层，便出了一身虚汗，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她想起从昨天午后开始，自己快一天一夜水米未沾。看今日又是晴热的天气，父亲的遗体耽搁不得。为了爹爹，自己要勉力担当起来。
　　想到这，雪霁向山谷的尽头走去，昨日似乎听到那边有水声。果然，在尽头的石壁底下有一眼小山泉，水倒还干净。她俯在泉边喝了些水，又从怀中取出昨日父亲给她的炒米，勉强自己吃了一把。
　　歇息一会，雪霁又回去接着掘土。虽说家什不太合手，幸好那腰刀十分结实耐用，雪霁又是惯干农活，到了午后，也掘出了二尺多深的土坑。
　　她浸湿了外衫，仔细擦净父亲脸上的血迹，跪在父亲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头，祝告道：“爹爹，女儿不孝，您身后连一幅薄木棺材都没有。这个山谷中开满了萱草花，就像您念念不忘的江南一样。您泉下有知，看到这些萱草花，就算魂归故里了。萱草忘忧，愿爹娘此后也能忘却忧愁，永登极乐。”
　　说完又凝视了父亲的遗容半晌，硬起心肠，将遗体放入坑中。那坑勉强刚能容下楚云的遗体。雪霁跪在坑前哭了良久，终于慢慢填上了土。她又用刀劈开一段枯木，刻上“先父韩楚云之墓”，立在坟前。
　　父亲的遗体终于入了土，雪霁似乎抽去了全身的气力，头疼欲裂，额头火烧，浑身酸软。她先遭逢令人心碎肠断的大变故，随后淋透了初秋的冷雨，受了风寒，又没有饮食，加上安葬父亲几乎使脱了力，几下里夹攻，终于支持不住，在这深山峡谷里生起病来。
　　她回到山洞里，怀抱着腰刀，靠在石壁上，觉得一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间，忽见爹爹站在山洞前，说道：“你答应爹爹要好好活下去的，你一定要记得，要好好活着。”
　　说毕倏忽不见了，雪霁急道：“爹，爹，你别走！”
　　她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只见空谷寂寂，一缕阳光斜照在父亲的坟墓上。回思刚刚似梦非梦，不知真的是父亲有灵，叮嘱她好好活着，还是因自己记挂父亲，念念不忘父亲临终时自己答应的承诺而所思成梦。
　　看看天色将晚，怀里的炒米所剩无几，雪霁暗想，如果再不想办法从山谷中出去，自己最终也会葬身在这无人的幽谷。
　　她站起身，沿着山谷走了一圈，只有她下来的地方才坡势稍缓，只能想办法从这个地方上去。可是这一丈多几乎陡直的石壁却怎么爬上去呢?
　　雪霁拾回最长最粗的一段枯木，约有一人多高，斜靠在石壁上，怕枯木滑倒，又在地上挖了个坑，将枯木放在坑里。然后小心爬上枯木，扶着石壁站起来，伸出手，还差两三尺的距离才能够到那棵碗口粗细的树。
　　她从枯木上下来，解下自己的外衫，用腰刀裁开，系成长条，再加上腰带，差不多有六七尺长度，估摸应该够长了。又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包在布条的一端，重新爬上了枯木。
　　雪霁小心地在枯木上站起身，把包着石头的布条对准崖壁上的树干向上甩，石头打在树干上弹了回来。她心里暗叫可惜，伸长手臂用力向上抡，脚下的力道不觉加大，那枯木本来已经朽了，这时终于支持不住，从中断裂开来。
　　雪霁“扑通”一声摔了下来，已经挂在树上的布条又被她拽下了。她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距她一丈多高的那棵树。心里暗问：这一丈多的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吗？不知怎的，忽然激起了雪霁心底倔强不服输的天性，她给自己打气，不管怎样，绝不能败给这段山崖，绝不能。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露初下，秋凉浸衣。雪霁便将刚刚断了的枯木点燃，在山洞前升起了火。她忖度就算爬上去自己也不能在夜里走出深山，不如在这谷中再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天再想上去的法子。
　　她去泉边喝了些水，吃了几口炒米，又给火堆加了几段枯木。便回到山洞里，倚着洞壁坐了下来。虽然对着火堆，还是觉得浑身发冷，四肢酸痛。雪霁知道，自己这一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见父亲的毡衣在洞内，便取过来盖在身上。想着父亲骤然离世，自己当下的境地，心里虽悲苦，却没有再哭泣。她命令自己不要深陷在自怜自伤中，在心里筹划着如何能爬上山崖，不知不觉间迷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忽然一暗，似乎有脚步声传来，雪霁猛然醒过来，却见山洞前有两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