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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年轻的废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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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轻的废墟
江樛从梦中惊坐起,冷汗浸湿背后的病服。她喘着粗气,眼神惊惶不定,脸上泪水纵横。呆坐了一会江樛才稍微从梦魇中抽身。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平静了没一会儿,江樛的情绪第无数次崩溃,哆哆嗦嗦躲进被子里痛哭,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感受身上的伤口,还是觉得痛,自己仿佛成了疼痛的培养皿,它们的每一次成长都深刻地反应在自己身上。直到头开始隐隐作痛江樛才被迫止住哭泣,茫然无措地盯着黑暗,一动不动。
时至傍晚,没开灯而略显昏暗的病房里只有江樛一个人。有风拂动仅拉上一半的窗帘,满屋的狼藉已经被打扫干净,一些必需用品贴心地换了新的放回原处。不知道是谁带来一束鲜花插在花瓶里,烘烤过度的花香随着吹进来的风浮浮沉沉。
突然,白色被褥有了动静。江樛钻出被子爬下床,赤脚机械地沿着房间边缘反反复复地走,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偶尔碰倒东西她也不在意,面无表情地继续。江樛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大脑已经停止思考,给不了任何应景的指令。第57次路过窗口时,她毫无征兆地停下来,转动身体面向窗外。
窗外又是一片橙红的晚霞,正在充满激情地燃烧。江樛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一滴接一滴砸下,伸手推开玻璃窗,风涌进来。她无法确定自己脑子此时是否仍在拼命思考,东拼西凑一个挽留自己的借口,眼前仿佛有纷纭的画面在翻飞,眼花缭乱,又觉得眼前应该空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真是复杂。
江樛离开窗边,再回来的时候伤痕累累的手里拽着一张椅子。她让椅子抵住墙壁然后扶着椅背站上去重新面对窗外,这次风刚好可以洗刷自己整个身体,之前死赖着不离开的疼痛正被风一点一点撕下来带走,江樛突然哼起不成调的歌,笑容、泪水、歌声诡异地三分了江樛。
稍微低下头,她还能看到散步的人群,跛着脚、坐着轮椅、挂着点滴、拄着拐杖,一想到或许明天这些人就能重新回归正常生活,她的身体莫名变得格外沉重,像是某人抽走一直托着自己的支撑物。右脚踏上窗台的刹那,江樛耳边响起江司城和许棠的笑声,宛如锋利的雷鸣割破耳膜,她迅速抽回腿,摇摇晃晃站在椅子上。
对啊,她还有江司城和许棠。还有江司城和许棠在等着自己。仅剩的力气被暴力抽走,江樛蹲在椅子上埋起脸咆哮着痛哭,指甲扎入皮肉渗出鲜红的血。
仅仅几个小时,江樛花费17年积攒的所有语言集体暴毙,张开嘴喷薄而出的皆是血淋淋的哭声。
咔哒一声,身后响起锁扣缩退的动静。江樛从椅子上摔下来,晃动的目光甩向慢慢打开的房门,两个外国警察走进来,“江小姐,我们是负责此次案件的警察。”
没等来人把话解释清楚,江樛按住胃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腹部肌肉阵阵发酸。
“江小姐你还好吗?”稍矮的警察边询问边靠近,想要把她扶到病床上。江樛摸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砸过去,扶好椅子颤颤巍巍地再次站上去,“……别过来”
两个警察被江樛的举动吓了一跳,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们立刻给江樛做疏导,“江小姐,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你先从椅子上下来我们再一起商量。”
“别过来!”
“好好好,我们不过去,你先从椅子上下来可以吗?”
江樛很累,却又不敢合眼。只要一闭上双眼,男人狰狞的笑脸就会一个接一个显现扑过来,灼烫的体温反复滚过千疮百孔的皮肤,伸向自己的每只手都谋划着把自己拖入轮回噩梦。江樛捂住脸失声痛哭,飘飘摇摇的身体宛如秋刀削下的最后一片枯叶,她尝试说些宣泄的污言秽语,痛骂一切,偏偏喉头哽堵,冲破身体的仅仅是撕心裂肺的悲鸣。
僵持了十几分钟后,接到医院电话的江司城带着沈卓赶回来,他话还未出口泪水先夺眶,急得原地跺脚,反复拍打自己大腿,他朝江樛打开怀抱,满脸泪水地劝着:“了了,你别吓爸爸好不好,你先下来好不好,不可以啊了了……了了不可以啊……”
“爸……我好痛苦啊……爸……爸……我……我……我……爸……真的……对不起……”
“爸爸不要你的道歉!爸爸要你从椅子上下来啊!我的了了又没做错什么不需要跟谁道歉,了了啊你下来好不好!”
“爸……”江樛动摇了,低头看向张开的双手。
“爸爸在这呢,爸爸在这呢,了了过来让爸爸抱抱好不好,了了乖啊,到爸爸这来好不好。”江司城小心翼翼挪动脚步靠近自己女儿,眼看就要抓住江樛,江樛往后一躲,整个人站上窗台,手指抠住窗框,她忽然像个疯子一样忽笑忽哭,一句正确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江司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双手不停挥摆,“不要啊!了了不要啊!不要丢下爸爸妈妈啊!了了啊!我的了了啊——”
旁边的警察边帮着江司城安抚江樛边通过对讲机催促楼底尽快搭设好救援措施。
四周有人在哭泣,有人喋喋不休没个尽头,有人一言不发等待时机,有人聚在一起看热闹,有人远远望着像在目击自己的坠亡。江樛回头看一眼光辉消失的天空,悠长醇厚的钟鸣传来。
她想跟江司城说些感谢的话,脱口而出的居然只剩下全篇的结尾:“对不起。”她松开手,身子向后倾倒,闭上双眼的同时,耳边恐惧的惊呼越来越远。她在人间晃荡了17年,无功无过,最后意兴阑珊,足够了。
“江樛!!!”沈卓跨步扑上去,拼尽全力伸长手试图抓住江樛的手臂,可最后还是错过了。
他眼睁睁目睹那具满是伤口的小小身躯急速下坠,垂在窗边的手因为疼痛卑弱地颤抖。仿佛周边埋伏着枕戈待旦的弩手,江樛跳下去的瞬间无数只弩箭贯穿沈卓的手,他甚至能看到圆润的血珠子追着江樛扑向地面。
噩梦,又一个噩梦。
江司城懵了,呼吸消失、心跳趋弱、视线模糊,手掌无助地卷紧再松开,他瞪大眼睛朝空荡荡的窗台发问:“刚刚——掉下去的人——是谁?”
对面楼房熄灭了一盏白炽灯。
江樛跳下去的时候,楼下的救生气垫刚好准备完毕,她正中靶心,救援人员把陷入昏迷的江樛抱回医院。江司城还没从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跳下去的冲击中缓过来,他木然地守在江樛身边,脑袋空空如也,沈卓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失神,脑海里铺天盖地都是江樛陷进救生气垫的画面,如果当时没有救生气垫,如果当年他没因为一颗糖跑两条街。
尽管江司城先前已经打电话让许棠先不要来医院,可许棠哪里放心得下,刚撂下电话就火急火燎往医院赶,一路上也在来接自己的司机那听了点风声。高跟鞋的声音到门外就消失了,许棠手里提着鞋走进来,从后面一把抱住江司城,两个半身入黄土的人依偎在一起无声地悲泣。
晚上十点,江樛从昏迷中苏醒。病房很安静,只有仪器冰冷运作的声音,所有灯都被打开,就像迷信的小屁孩以为灯光可以取代太阳驱赶魔祟,于是尽可能打开每一盏白炽灯,交换一夜好梦。
她想翻身却动弹不得,眼珠迟钝地转动,发现江司城和许棠一人抓着自己一边手趴在床边睡着了,沈卓坐在窗边呆呆地朝外张望。江樛无意弄出声响,仍旧被窗边人察觉。沈卓愣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走过来,像是在确认江樛是否真的醒了。
他语气尽量保持轻松:“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樛不想回答,视线瞥向窗外,沈卓往边上挪几步恰好挡住窗,“要不要喝点水?”
这次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沈卓点点头,手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摸索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那想不想吃点甜的?”
江樛小时候的确喜欢吃糖,甚至为了能无时无刻吃到糖她特地让许棠买了一个小背包往里面塞满五颜六色各种口味的糖果随身背着。然而老是会在撕开糖纸的瞬间想起某个人一板一眼说过的一句话,不知不觉就戒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种糖果,她一直戒不掉,就是沈卓现在手里拿的。
她没食欲,想拒绝,说出口的话莫名相反:“一半。”
沈卓拿糖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熟练地把糖一分为二后递到江樛嘴边,剩下一半包好重新放回兜里。
人们常说,生活给你下绊子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过一点,至少自己不会那么苦,江樛努力去相信,但是依旧难过得喘不过气。
江樛一整夜没再闭上过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流泪,沈卓陪着她一夜没合眼。期间江司城和许棠醒过几次,他们尝试和江樛说话,最后都演变成徒劳,两个人互相蒙蔽:“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女儿一定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休息一会。”转身泪水怎么也抹不完。
早上江樛把为数不多好不容易吞下去的早餐吐干净后,她被推到心理诊疗室。医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边说边记,许棠陪在旁边,替她回答一些例如早餐吃了什么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半途江樛有气无力地嚷嚷冷,许棠赶紧要来一条毛毯裹住她,没多久江樛开始冒汗,额前的碎发都被濡湿了嘴里仍然不休不止地埋怨冷。
像是赤身裸体被埋进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