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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荒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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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荒诞
自跳楼事件发生后,警察没再来医院问话,全部依托电话了解江樛的精神状况,协商适合的见面时间,然而整整半个月,警察一次都没能见到江樛,负责和他们联系的沈卓一直让他们等,但他们再也等不了了。媒体和校方的双重压力几乎压垮案件负责人,网络上对于警察无能的讥讽也可谓排山倒海。
所有人都在为难警方,逼迫他们尽快给一个结果。
警察气势汹汹地闯入医院闯进江樛的病房,却没能如愿见到江樛。路过的护士告诉他们,江樛正在心理诊疗室接受心理治疗,他们就风风火火地往心理诊疗室赶。刚到门口,就被守在外面的江司城和沈卓拦下。
“我们需要江小姐配合调查。”警察也不打算浪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
沈卓摇摇头,拒绝了:“江小姐现在情况还不能配合你们的调查。请你们再等等。”
“我们已经等了半个月了,今天就要见到江小姐!”
警察态度强硬,沈卓也不肯让步,眼看就要打起来,诊疗室的门打开了。医生眼睛在两个人间瞟了瞟,轻叹口气说:“江小姐让你们进去。”
警察得意地朝沈卓挑眉,撞着他的肩率先走进诊疗室。江樛裹着毛毯坐在桌边,面色苍白,眼睛下垂无精打采地盯着白瓷砖,警察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起来,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十分感谢江小姐您愿意协助我们调查,我们一定拼尽全力维护您的合法权益。因此,希望您能回忆一下整个案发经过。”
江樛深长地呼吸,努力调整情绪,半分钟后沙哑的声音自颤抖的双唇爬出来:“Amber·Black。”江樛花费了两个小时重回废楼再艰难离开,过程中情绪反复崩溃,多次不受控制地痛哭,一句话都无法表述完整;干呕十次,胃无数次尝试离开身体,头疼欲裂,呼吸滞涩。
结束后警察带着笔录匆匆赶回警局,江樛早已筋疲力尽,眼睛一闭整个人瞬间失去意识。许棠吓坏了,边喊着江樛的名字边掀开毛毯给女儿散热,手不小心蹭到江樛湿漉漉的左手手心,低头查看,才发现江樛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把自己手心抠得血肉模糊,许棠眼睛一热笨拙地往伤口上吹气,嘴里无助地呢喃:“了了不痛,吹吹就不痛了。”
江樛闭上眼的前一刻,刺白的阳光晃进眼睛,她发自内心地厌恶,却避之不及。
第二天,Amber在众目睽睽下被请到警局接受审讯。从学校到警察局,Amber毫无反抗的意思,路过围观的人群甚至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诡异表情,她乐于欣赏蝼蚁们低劣的乐趣,醉心于他们自作聪明地把幸灾乐祸的漂亮话文邹邹地念叨出来时自觉高人一等的得瑟样。审讯也是有一说一,不逃避、不敷衍任何问题,但是其中是否掺了水,掺了多少全在Amber一念之间。
没多久Amber的父亲闻讯赶来,指着警察的鼻子一通臭骂,蛮不讲理,一定要把Amber带回去。Amber一家家大业大,在这个地方还没谁敢拂了他们的面子,偶尔狭路相逢也得自认倒霉然后毕恭毕敬主动让出一条道来,警察一下就被推入一个十分艰难的境地,最后还是Amber出面才说服自己父亲,她操着懵懂少女般天真烂漫的语气请求自己父亲:“爸爸,请为我请来最好的律师证明我的清白。”
开庭那天,全城的记者不约而同地汇聚在法庭外摩拳擦掌,眼冒金光地等着那块冒着热气出炉的肥肉。考虑到江樛的情绪,江司城没让她出席,带着沈卓到达现场的时候正好碰上Amber的父亲,两人仇怨地互瞪一眼,在各自的位子落座。
陈述进行到一半,对面律师就江樛如今的精神状态是否足以做出正确指正提出质疑,原告律师见招拆招,请来江樛的主治医生证明江樛指证的有效性。被告律师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推磨鬼,对此不为所动,顺势转换思路:“根据我方的调查,江小姐与我的当事人虽然是同学,但社会交集几乎为零,她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矛盾冲突,既然如此我的当事人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设计对江小姐施暴呢?这在逻辑上是无法说通的。
“另外,我们了解到,从事发到今天为止,江小姐一直在服用精神类药物,对于江小姐的心理治疗可以说是不尽如人意,前几天甚至出现自杀这样的极端情况,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江小姐是在头脑混乱的情况下做出了错误的指证。对于江小姐的遭遇我方深表同情,但也希望公正的法官大人能还我当事人清白。
“最后,如果原告律师依旧不肯承认他们的一番陈词是对我当事人声誉的平白污蔑,希望法官大人允许我传召证人。”
法官点点头,夏梨听到传唤从后方走到证人席,宣誓后面无表情地开口:“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可以证明在江小姐出事的时间段Amber不在现场,不存在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
坐下一片哗然,见证事实的相机不断闪烁的声音、追寻真相的手指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穿过迷雾头脑风暴的议论声混杂一团,粗暴地滚出法院滚向人间。
江司城,败诉。
江樛和许棠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结果,画面里焦急等待的人群涌向走出法院的两拨人,无数只话筒冲锋在前讨结果。江司城和沈卓没心思应付难缠的记者,拨开人群窜上车逃离现场,Amber的父亲恰恰相反,得意自在地与记者周旋,他伸手拢过自己女儿,无比遗憾的感叹:“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低贱的人对善良而富有的人心怀恶意,遇事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让我们背黑锅,以往泼向我女儿的脏水因为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或是有脑子就能看出破绽的粗陋谎言我们也就不深究,但经过这件事,我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人要一直保持善良,这样正义才会站在自己这边。”
Amber和她父亲伪善的嘴脸在电视上闪动,人群围着他们夸耀、称颂,一瞬间江樛怀疑自己才是整个事件的加害者,她抬起灰蒙蒙的眼睛看向许棠:“妈……我错了吗……”许棠关掉电视一把抱住自己女儿,“你没错,你没错,了了你什么都没做错,乖啊,咱不听那帮人瞎胡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夸那两个人……为什么痛不欲生的人……只有我……”
许棠哑口无言,紧紧抱住江樛放声大哭。是啊,错的明明不是自己女儿,承受所有伤害以至痛不欲生的人反而是自己女儿,这世界到底是有多怪诞。
等不到回答的江樛躲在许棠怀里泪如雨下,突然她尖叫着推开许棠,砸碎床边的花瓶,抓着碎片狠狠扎进手臂,一下,两下,三下,顷刻间血流满地。许棠哭着扑上来捂住鲜红的伤口,无助地恳求江樛停下来。
江樛泪眼凝视着满地鲜红,喉头哽塞说不出哪怕一个字。她本该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击倒,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彻彻底底的自我厌弃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捱不住了,不想挣扎了,太累了。
将近半个月的心理治疗其实一点效果都没有,都是她在强撑、在假装、在自我麻痹。江樛以为只要率先说服自己,噩梦就会不攻自破,她还能从地狱回到人间。结果呢,她努力配合治疗,努力压抑心里面快要刺破胸膛的恐惧,她不断祷告、祈求,把所有大大小小、古今中外的神佛拜了个遍,闭上眼睛还是那帮畜生狰狞兴奋的嘴脸,耳边叽叽喳喳嘤嘤嗡嗡都是他们肮脏的谩骂和□□的笑声,只要意识稍微迷蒙,身体就能感觉到有成千上万条冷冰冰的蛇盘绕着爬上来,鳞片刮蹭着她,蛇信子时不时舔过她的皮肤。
那种感觉让江樛头皮发麻,恶心至极,她好几个晚上在只有自己的病房里翻箱倒柜,想要用刀把自己身体连同那些恶心的触感一起剁碎喂狗,她最奢侈的愿望不过是好好睡一觉,不必一次又一次回到废楼遭受凌ru。
可江樛又劝自己,再撑一天,再撑一天。明天,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江司城和许棠不能没有她。就这样,自我厌弃和求生欲轮番占领高地掌控江樛,逼迫江樛撑到今天。
撑到今天又如何呢,她恐怕都等不到坏人认错,真是够可笑。江樛拉起许棠往门口走,手臂稍微用力把许棠甩出门外,迅速锁死房门。许棠崩溃的声音穿过房门钻进江樛耳朵里,听得她心疼。她不想熬了,不想留一个疯子给江司城和许棠,不想自己带着好不了的病,人不人鬼不鬼地拖垮江司城和许棠。
世界既然如此看不上她,她不碍眼就是了。
许棠吓疯了,见拍门没用,急得在门外直跺脚,拉住一个人就跪下来求他救救自己女儿,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明白。好在负责江樛的医生及时赶到,带人撞开病房门闯进去,江樛倒在地上,血汩汩往外淌。
“了了!女儿!我的女儿啊!”许棠跑过去跌坐在江樛身边,手足无措。医生让人扶开许棠,捂住流血的破口,下达了急救指示。
江樛被推进手术室半个小时后,江司城和沈卓才赶到。江司城拉住许棠沾血的手,叫了她好几遍许棠才机械地低下头看蹲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她一脸呆滞,说话毫无逻辑:“了了……了了她……地上……地上……身上……全是血……女儿她还暖和……没冷……了了她……好冷……像块冰碴子……咱们女儿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妈妈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啊哭……心疼啊……”
江司城把许棠的头按入自己胸膛,手一下一下抚过妻子无声无息花白的头发。这个男人压下嚎啕痛哭的冲动,盛满泪水的双眼丁点水光都反射不出,黯淡到骇人。他在无边无际的煎熬中变成一断朽木一潭死水一方枯山,没人好心提醒他到底是哪一步走错导致原本温馨的甚或沦为青面獠牙的恶鬼,无时无刻追着他们一家饮血啖肉。
到底是哪一步,落子误局。
整个世界灰暗下来。乌云不散,朔风不止,雨水走失,空气干燥宛如表面嵌满尖锐沙砾,吸入肺部能划出一道道血痕,于是呼出的气息裹挟着腥甜,每一次呼吸都是受刑。可他们又不得不呼吸,肝血呕尽也要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