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宋西蜀

44、谦抑而仁慈的撒旦

　　“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来自愚昧无知，
　　善意如不明智，就可能跟邪恶造成同样的损害。
　　最可恨的恶行就是愚昧无知的行为，
　　自以为无所不知，因而自赋权力杀人。
　　杀人凶手的心灵是蒙昧的，
　　而没有真知灼见，不能明察秋毫，
　　也就谈不上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爱。”
　　——摘自加缪《鼠疫》
　　汪志远和邢末离开拍摄的小别墅时，天色阴沉。看来明天是个好日子，许多对新人想趁着暴风雨前放烟火庆祝良辰美景的到来。他们祈愿婚后生活美好灿烂，就像那五彩斑斓的烟火，在黑暗中绽放出最炫丽的花。
　　几束焰火争先恐后的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四散开去，倒不像要以璀璨的色彩夺人眼球，更像是追随宿命般，去实现一种从生到死的陨落，冰冷的水泥块儿如何抗拒得了来自地心的引力。在最灿烂的时刻陨落，这也是一种极致的美吧。或许，这与人们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但人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在乎眼前。
　　车窗外，一声声闷雷不断试探着云层的厚度，恨不能从中间敲一个口子，皮肤能感受到每一根寒毛的戒备状态，空气中却没有一丝风在流动。前方的天被一大团黑云笼罩，越压越低，似乎酝酿着一场大的风暴。
　　汪志远双手握着方向盘，看似专心致志的开车，眼睛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一旁的邢末。缺失的岁月，无法追溯，无论是欢笑还是泪水，那些往来于生命里的，斑驳的印记，使昨日与今日相连，不着痕迹的点缀在眼角眉梢间。邢末的脸更瘦削了，眉眼间的疏离感更胜从前。
　　他不觉心中一阵酸楚，当初花了多大力气才让这个女孩儿明朗起来呀。现在的她妆容精致，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气场，还是他记忆中那个不爱打扮的邢末吗？到底经历了多少坎坷，才让她变成这样坚强又生人勿进的样子？
　　乱了，乱了，汪志远的心又乱了。明明是要与邢末告别，明明是要了却过去的恩怨，明明是要放下爱和恨，可一见到邢末，他又心痛了。“末末，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心痛的女孩儿……”那句告白还言犹在耳，虽然时移事异，情海浮沉，但心痛这件事，对于汪志远来说，邢末依然是那个唯一。
　　或许有的时候目的地并不重要，心安之处才是值得期盼的远方。汪志远希望这条路越长越好，最好没有尽头，他也不用和邢末一起去参加什么“告别单身之夜”的老同学聚会了。
　　汪志远不明白为何邢末的第二个愿望是醉一场酒，从前她可是最不喜欢喝酒的。他更不明白为何不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喝，而是和黑熊道长那帮老同学一起。他还想着如果王青栀来了，邢末和她见面会不会尴尬或者吵起来。
　　邢末静静的看着窗外，这晦暗的天色，让她担心起程希来。林鹏依然没有消息，虽然秦嘉已经在帮忙找了，可听说林鹏之前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邢末拿出手机给秦嘉去了一个电话，可得到的回复让她更加心神不宁。林鹏在学校里竟然没有一个好朋友，连初中里也没有。因为太胖，身高又比同龄孩子矮许多，同学把他当怪物，时常嘲笑他，孤立他。可这些事情林鹏从没和家里人提过。
　　汪志远见邢末叹了几口气，问她是否遇到麻烦事了，需不需要帮忙，她只是微微一笑说：“不用了，谢谢。”这让他心里一酸，又是心疼又是不甘，只能轻嘲的笑笑，“看来邢末小姐对我这个陌生人戒备心很重啊，我仅仅是想帮忙而已。”
　　林鹏的事情她不愿多言，本来希姐家就是秘密寻找，汪志远就算想帮忙也是鞭长莫及，何必给他徒增烦恼。
　　“叶羡小姐，您好。今晚7点，如果方便的话，在我住的酒店下面的星巴克一见。祝好！——BY邢末”
　　发完这条消息，她便以装睡的状态替代了一路的缄默。邢末是困极了，可内心忐忑让她睡意全无。在事件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的情况下，人会被一种无力感缠绕，变得疑神疑鬼，变得摇摆不定。
　　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有装睡的时候，所以不要做叫醒他的徒然尝试。就好比一位心存仁慈的医生，偶尔也会不愿意治愈一个患有幻想症的精神障碍者。人在清醒时总是容易不快乐，而在那个幻想的世界，人们可以轻松的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倒不是说人人都疯癫了才好，现实中的人总需要喘息的机会，有些时候这无关于逃避，更谈不上懦弱。装睡可以在不想说话时沉默而不至于失礼，沉默是金。
　　汪志远知道邢末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就像从前一样。趁着暴风雨没有来临，还是尽快赶去目的地为好。虽然他脑子里依然千头万绪，但开车的速度总算提高了不少。否则，以之前的速度免不了教人担心，怕是到凌晨也到不了的。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
　　邢末与汪志远同时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响的是邢末的。这熟悉的手机铃声，在汪志远心中激起千层巨浪，她的手机铃声居然没有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希望此刻自己的手机不要响起。当年他以为自己一厢情愿得来的“该死的缘分”，如今再看，未必是一厢情愿，那“该死的缘分”竟然一直都还在。
　　“喂，秦嘉，有消息了吗？”
　　“嗯……末末，你自己看微博吧，林鹏的事情上热搜了。”
　　挂了电话，邢末心已凉了半截，上热搜必然是出了大事，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她的手有些发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微博，热搜第7名：高一学生跳楼真相！
　　这样触目惊心的标题，让邢末心头一紧，她很担心程希，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年轻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网上铺天盖地的讨论，说什么的都有。加缪说“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有些不愿再当鼠疫患者的人觉得筋疲力竭，对他们说来，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们摆脱这种疲乏。”
　　她读那封遗书时终是没有忍住，鼻头一酸，眼眶一热，泪就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的落到了手机屏幕上。“人也许只能达到近乎圣人的境界。果真如此，那就应该适可而止，做一个谦抑而仁慈的撒旦吧。”
　　林鹏遗书
　　妈妈，我很高兴，在我做出最后决定前，你朝我发火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小心翼翼对待我的样子。所以你朝我吼，说我不知好歹，骂我不爱惜身体，我感受到了6年来从未曾体验到的委屈和快乐。也正是如此，我满足了，人间已没有遗憾，也没有什么值得眷恋。
　　爸爸，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成为你勇敢的儿子了。你说过，男孩子不应该矫情，不应该多愁善感，更不应该畏畏缩缩胆小懦弱。我离开时应该会很平静吧，我受够了那群人在我脑子里叫嚣，他们白天吵，晚上吵，我好想睡觉，好想好好的休息一下，但我做不到。我睁开眼睛时，他们就大声的叫嚷，让我的耳朵不得清净，我一闭上眼睛，他们又跑到我眼前，晃得我头发晕，常常天旋地转好像漂浮在空中。这下子，他们拿我没办法了，这场打了6年的战役还是我赢了。
　　我也不知道那群人是什么时候跑到我脑子里的，或许是你们当着我的面吵架摔坏电视机的时候，或许是每天早晨上学都要擦掉课桌板凳上的口水和脚印的时候，或许是某些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我是肥猪的时候，或许是所有人包括老师都光明正大的笑话我喊我天蓬元帅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四年级被几个同学逼着喝他们的尿的时候，那里面还有我最好的朋友，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朋友了。
　　直到今天，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知道我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吃的那么少还长的那么胖，为什么同学们总说我假的很，在他们面前装。我说我没有，他们就让我们吃完5个同学的饭才肯相信，直到我吃吐了，他们才心满意足的散了，并没有表示相信还是不相信，更像是看了一场小丑表演。后来他们不说我装了，他们说我天生就是肥猪，吃的再少也要胖，脑子随长相，就是猪脑子，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他们还说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活着只能浪费空气和粮食，成为父母的累赘、社会的垃圾。
　　总之，那群人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就好像脑子里那根绷着的弦突然断了，紧接着出现一片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然后陷入黑暗的晕眩，耳边伴着尖锐的叫喊声，震得我耳膜生疼。我当时很害怕，数千张狰狞扭曲的脸群魔乱舞，我吓破了胆。我和他们抗争过，辩驳过，也试着和他们共处过，但都失败了。我想告诉你们，可爸爸一门心思写他的教案，一旦聊天就总是要和我说他优秀学生的故事，他们那么好，我却这么差劲，我怕说出口就不配当爸爸的儿子。而妈妈为了给我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拼命工作，晚上不是应酬就是加班，她看起来真的很忙很累，我不忍心再去给她添麻烦。
　　为了摆脱他们，我看过医生，吃过药，甚至深夜一刀刀割过手腕，可他们还是如影随行。每当有同学欺负我，他们叫嚣的更厉害，几千张嘴整齐划一的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们吵啊，闹啊，直到我的眼睛充血，天空成了血红色。他们声势浩大，我却不肯屈服，我的理智以微弱的声音说着不可以，我听到了，我胜利了。他们偃旗息鼓，到晚上又会卷土重来，“去死吧，去死吧，你这个该死的废物”，无数张嘴碎碎念着，有怨毒的，有阴狠的，有邪恶的，他们叫嚷不休，我却没办法反驳，他们因此叫的更欢。
　　刚上高一时，我得到过喘息，虽然他们还在，但我战胜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没有了以前的同学，新的环境让我放松。那段日子我真的努力想要走出来，想要打败他们，可一切不过是假象。我的糖尿病发作了，这是遗传的，尽管我的饮食被严格限制，它还是发作了，妈妈不得不辞职照顾我，教室里赫然出现了我保存针剂的冰箱。我再一次成为了学校的怪胎，原来从前的同学也来了这所学校，他们把我天蓬元帅的名号通告了整个学校。我走在路上，总能感到异样的眼光，也总能听到轻蔑的嘲笑。那群人蛰伏了一段日子，此刻总的爆发出来，我被折磨的吃不下睡不着，我难受极了却不想认输。
　　在做出最后决定时，我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我最终要胜利了。很奇怪，除了平静，我还有些高兴，却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爸爸妈妈，希望你们不要再因为我吵架了，我会在天堂祝福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我终于摆脱了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你们应该为我高兴，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你们更应该为我骄傲，是你们教会我善良。
　　我把上了九年学的母校作为了安息之地，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应该在这里结束。我希望不再有人像我一样被欺负，被嘲笑，被侮辱。我要在这里看着那些无知的孩子们，警醒他们不要继续作恶，我愿意成为人间最后一个撒旦。
　　永别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天堂等着我，我们马上就要团聚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