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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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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浅觉寺里有很多被邠阳公主藏进来的罪人及家眷,其中不乏名门之后与奇人异士,出自北胡国医术世家的一位师父仔细检查过元挚的病势,面上露出极为凝重的神色,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病人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邠阳公主静默地站着,看着床上双目紧闭气息急促的元挚,侧头又看向禅房窗边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俱轮王面窗而立,视线很随意地落在已经发黄的窗纸上,隔着一扇紧紧合起的窗扇,禅房外有一行急切的脚步声迅速奔近,元琅慌乱地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元挚。
元挚也听见了元琅的脚步声,他忍住剧痛,努力睁开眼睛向她偏过头去,嘴角微弯试图轻笑:“我,没事……”
可是他的模样吓住了元琅,不是没见过他受伤,但这回的情况不同以往,他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变成了可怕的金纸色,两只眼睛里血丝泛滥,说话时嘴角有黑紫色的血蜿蜒流下。
“小向!你怎么了!”元琅一声痛呼扑跪在床边,紧紧拉住元挚的手,触到他手上滚烫的温度,泪水顿时流满了脸。小向小向小向,元琅说不出别的话,就只会一直重复唤他。邠阳公主低叹一声,在元琅肩头轻轻握一握,聊以安慰。
这一握提醒了元琅,她转身拉住邠阳公主的袍角,仰起脸泣不成声:“你救他,救救他……他受伤了吗?快去找大夫,找个人来救救他……”
邠阳公主心中实在不忍,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她苦命的长姐的孩子,天家无情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当日长姐和亲嫁去卫国时,她曾经也象眼前的小四这样,跪着哀求父皇母后,那大约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落泪,因为从此就知道了眼泪是个多么没用的东西。可看到小四的泪水,看到她凝噎无助的模样,邠阳公主突然想到,当时自己痛哭的时候如果能被人抱上一抱,或许往后就不会觉得世间人都是这么薄情。
邠阳公主蹲低在元琅面前,真的就伸出手臂把她抱进了怀里,轻轻抚拍她的后背。元琅依然在哀求:“快啊,大夫在哪儿?快来给他瞧瞧!”
邠阳公主想安慰元琅,但又不想骗她,犹疑之间,再度看了始终一动不动站在窗边的俱轮王。
“琅儿……”
床上传来一声轻唤,元琅怔住,连哭泣也停了下来,循声看去,元挚唤过她一声之后,又是无力的一声低唤:“琅儿……”
活这么大,这是元挚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在离宫里也好,出来了也好,他一直都老老实实叫她王爷,即使是两个人同处一室同卧一榻,她枕在他肩头上厚着脸皮要跟他一同学习春宫画上那些招式,他拒绝说她还小还经不起这个的时候,都在叫她王爷。
元琅眉梢跳动,更大的两滴泪水掉落,元挚缓一缓气力,低声笑道:“第一回,口生……还得练练,琅儿……”
有多久没听人这样唤她了?元琅捧住元挚的手,把脸颊和泪水全埋进他掌心,还好世上还有个小向:“小向,小向……”
邠阳公主心里酸痛,不忍再看到更多的泪水,站起来拔脚快步走出禅房,元琅扭头追着她的背影看去,还想要求救:“公主殿下!”
“琅儿。”元挚握住元琅颤抖的手指,“我有话,还没对你说。”
元琅含泪看着他,心中明白了过来,但是绝不能相信,也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她急急摇头:“我不听你说,你好了再对我说!”
元挚定定地凝视元琅:“往后,不能再任性,不然我不放心。”
元琅大喊:“我从来不任性!”
元挚轻笑:“这我倒是,头回听说。”
元琅摇头,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外跑,北胡国也是有大夫的吧,不能生了病就指望老天爷,是个人也都要看病的吧,她得去找一个来给小向瞧病,世上哪有瞧不好的病?她不信!
“琅儿,”身后元挚的声音响起,“趁我还能说话,别,别走……”
元琅站在门槛边上回头望,元挚抬不动胳臂,只把手伸向她,费了太多的力气,嘴角又有黑紫血渗出。元琅踯躅难行,一只脚上有千斤重,终于还是回到他身边,把手递给了他。
往事如流水,一瞬时流满心田。第一回见面时元琅才五岁,但也牢牢记住了小向那时候的模样。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多年眼睛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水孤云阔,离魂分破,有一些错失了很久的、遗忘了很久的东西不知丢在了哪一世、哪一年、哪一夜的哪一场梦里,然后被他带回身边,重又聚拢来,让她终于变得完整。
元琅对他轻轻摇头:“小向,我那么喜欢你,你不能丢下我。”
还想要翼求些什么?元挚的视线开始发红,眼角有细如蛛丝般的血迹外渗,一同滑出眼眶的还有泪水,他忍着眼睫的酸痛,瞬也不瞬地看着元琅。
“我喜欢你那么久了啊,小向……我还是男人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每天都想你,从早到晚都要和你在一起,可你倒好,整天和宫女眉来眼去!”
元挚剧烈地咳了两下,嘴角的紫黑血里泛出了些气泡,他带着笑摇头:“我没有……”
“就有!我说要让你跟宫女洞房,你看你乐的那个模样!”元琅泪如雨下,“以后不准再看别的女人,一眼都不准看,只准看我一个人!”
元挚轻轻点头:“好。”
“不准再骗我,什么事都要跟我说,好事坏事都要说!”
“好。”
元琅顿一顿,看着他的眼睛:“不准再离开我,陪我一辈子。”
元挚笑着:“你才十六岁,别急着就说一辈子。”
“你快说好,快说你会陪我一辈子!”
元挚看着她,视线里还有窗边的背影:“琅儿,往后,要听阿膺的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俱轮王缓缓转身,看见了床上只有一息尚存的元挚,和元琅跪趴在床边痛哭时两只瘦拎拎的肩膀。他笑笑,不知道是在对着谁笑,然后从怀里取出墨玉瓶扔到了床上:“哭哭啼啼生离死别的样子,这是要演给谁看!这药吃了就好,你们谁爱陪谁一辈子这种酸话,往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说。”
俱轮王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禅房,元琅抓起玉瓶不假思索地拔起瓶塞,从里头倒出了一枚黄豆大小珍珠般光润的暗红色药丸,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
不知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贵为邠阳公主都束手无策的毒,只服了一枚就药到毒除,当天深夜已近子时的时候,元挚已经可以坐在床边,由元琅喂他吃几口粥了。
元挚的脸色还没恢复正常,看起来十分黄腊,不过精气神充足了许多,他靠着一只枕头坐着,第五次被元琅伸过来喂粥的勺子磕到牙:“琅儿,我自己来吧。”
元琅不答应:“不行,我来喂你吃,以前都是你侍候我,换我侍候你一回。”
元挚看着她轻笑:“琅儿,我不再离开你,我陪你一辈子。”
这一天折腾得够够的,又是奔波又是哭,还险些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喂元挚喝了一碗粥以后元琅不肯离开,窝在他榻上抱住他没多大功夫就沉沉睡去。
禅房门上有轻敲声,片刻后俱轮王走了进来。元挚缓缓坐起,替元琅把被角掖一掖,想要下床,俱轮王挥手拦住他,眼风儿往元琅熟睡的脸上扫了一下:“我来说句话,这就走。小姨与我离开阿拉善的事瞒不住,咱们不能在滚钟口久留,明儿一大早就得离开,你的身子能行吗?”
元挚点头:“没问题。”
俱轮王也点点头:“我不会在你们身边跟太久,到了灵州就各走各的路。”
“阿膺,我送你回呼伦贝尔吧,我和琅儿送你安全到达以后再离开。”
俱轮王又看了一眼元琅:“不必了,我暂且不打算回呼伦贝尔。”
“你有什么打算?”
俱轮王深深一笑:“元杰打败了赵王,就要回灵州了,我想去会一会他,多年不见,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堂弟。”
第二天是个利于潜行的天,因为天还没亮时,贺兰山中浓重的雾霭完全笼罩住了滚钟口一带。雾中有两匹马撒蹄疾行,转眼消失。临行时俱轮王一众手下纷纷要求与王爷同行,绝不能让王爷独自冒险。可俱轮王要去的地方是卫国,这一帮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北胡汉子,怎么伪装也象不了卫国人,出于安全考虑又不能说明此行的去向。于是邠阳公主连骂带踢把他们全都拦住,不说为什么,就是不让去。
卫国与北胡国一万多里的国境线上,八位节度使分驻在八处,灵州城作为节度使驻地,是距国境线最近的一座城市,只有四十余里,安亲王元杰坐镇此地,真正可以说是以亲王之尊镇守国门。
从滚钟口到灵州城的距离不到百里,当中一片平原再无险地,对两国来说这里都是易攻难守,因为处处都是突破口,两国都没有足够的兵力把国境线堵成铜墙铁壁,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三个人没费多少功夫就从北胡那边潜进了卫国境内。
三个人论长相都是十足的汉人,男的俊女的美,还有一个男的又俊又美。这样的组合在踏进灵州城大门之后,引得无数人侧目观看。
俱轮王当然不知道出门在外的规矩,一切就只好都听元挚的,先找了个客店住下。刚安顿好就听见外头大街上锣鼓喧天,元琅憋不住,扒着窗户往下看热闹,没一会儿看出了门道,原来安亲王元杰率军大败北胡赵王,今天就是班师回营的好日子。大军不进城直接回返城外的军营,安亲王爷正在灵州当地一众官员以及百姓们的迎接下,从西门进入城内。
百姓们敲锣打鼓,挥舞彩球彩带欢迎安亲王,街面上热闹非凡,人群越聚越多。元琅十分庆幸元挚选的是二楼临街的房间,让她可以居高临下无遮无挡地看热闹。
屋子里,元挚把墨玉瓶递给俱轮王:“这药一定很珍贵,多谢你。”
俱轮王风清云淡地摆手:“我不需要了,你留着吧。”
“阿膺,你留着防身。”
俱轮王没接,迅速扭转话题:“明天咱们就分道扬镳吧,元杰在灵州,小四这样的身份,还是尽快离开,找个地方藏起来比较好。”
元挚皱眉:“你呢?”
“我的事你别管,管好你和你的琅儿就行了。”俱轮王对着元挚总没有好声气和好情绪,他把头转向窗边的元琅,正看见元琅白着一张小脸,神色惊惶地猛从窗边退避开来。
俱轮王站起身,元挚也发现了元琅的异状,走到窗边向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握住元琅的手:“琅儿,怎么了?”
元琅盯住元挚的眼睛:“我瞧见了一个人……”
“谁?”
“灞,灞波儿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