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将军有个白月光 ...
-
没人知道,陆竞的心中一直有轮抹不去的白月光。
那是少年不知何时所起的情意中,于乱世,最清澈的救赎。
——————
景元三十二年,夏因陈屡屡冒犯,三年来大小战役数不清,加上匪患猖獗,朝廷分身乏术,内忧外患,两国百姓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
“老伯,不知官道可是往这边走?”
人烟稀少的山林小路间,牛车车夫扬声喊住一位逆行而来的老樵夫。
老人停下脚步,颠了颠背后比他还高的木树枝,笑着指向车夫身后道,“外乡人,这山路啊,你们走不得,劝你往回走,另辟蹊径。”
车夫不解,然不等他再问,那老人笑着摇头走了。
“这……小姐……”
车夫拿不定主意,微微侧头对帘布后询问。
不远处茂密的草丛中,一双双迸发着绿光的双眼像瞄准猎物的狼一般,静静地看着牛车缓慢驶入深山雾林的小路中。
‘嗖嗖’几声,层叠草丛的掩护下,几道身影穿梭在其中,细看,那棕褐色沾着尘土和落叶的,竟不是凶恶的野兽,而是穿着粗布衣的瘦高少年,手脚并用,以迅猛敏捷的速度跳跃在参天巨树之间,穿过荆棘与机关陷阱,往山上而去。
山腰说话声越来越近,渐渐清晰。
等见了人群,几个少年才停下,就这么蹲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平稳的看着下面。
长长的车队停住不动,原是领头的奢华马车正被一群骑马的壮硕男子,十几二十人的团团围住,他们嬉皮笑脸的看车夫颤颤巍巍的求饶。
随行的几辆马车都是满载的,护送的镖师见势不对,早就逃之夭夭,只留下两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老爷们。
也不知做的什么生意,那赶车的车夫,身上穿的衣服可是绸缎,更别提车里吓尿了的主人,肥头大耳,珠光宝气。
这可是笔大单啊。
几人对视,眼里精光闪过,怎么会放过他们呢?
瞧这一幕,树上少年哈哈一笑,脸上带着新鲜疤痕的少年掏出野果,就着胸前的衣领擦了两下,大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这是今天第二辆了吧?怎么这些大老爷都这么傻,明知山有虎,还偏要来。”
一人纠正,比着手指,“算上刚刚那辆牛车,今天保底能截三辆。”
头顶烈日炎炎,才是晌午。
“来猜猜,今天能截几辆?”
“我猜三辆。”
“我说是五辆…”
“…四…吧”
一人笑眯眯回头,“哥,你觉着呢?”
身后,背靠树杆的少年隐在斑驳的光影下,神情看不真切,只听变声期的嗓音嘶哑,缓缓吐出两个字。
来了。
几人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
‘咕噜咕噜…’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
缓慢行驶的牛车比他们以为的更快到达他们的拦截点,见此情形,却不避让,反而从里走出一个小小的女娃娃。
“且慢…”
只听女娃娃声音稚嫩清脆,引得所有人侧目。
“哪来的小娃娃,荒郊野岭的,独身行车,她家人也忒不是东西了。”
“小娃娃,你打哪来,要去哪?”为首的疤脸男人驱马上前,居高临下的打量她。
大汉粗犷,斜肩披着一番巨大的棕熊皮毛,逆光看来,一双眼睛亮的看不见眼瞳。
牛车车夫两股颤颤,却不敢丢下年幼的小主子跑路,只得咬牙陪着。
少年懒懒垂眸,听那女娃娃声音清脆响亮,一本正经的说。
“各位好汉伯伯,阿心自南上,要去京中投亲,贸然经过,多有打扰。”
高头大马上的汉子们被女娃娃正经的小脸逗笑,又板着脸没好气的说,“黄毛丫头,回家喝奶去,这几座山头都是土匪窝,可不是你和泥过家家的地方。”
如此乱世,一个小孩一个车夫,千里投亲?滑稽也。
“去去去,再不走,抓你给寨里的孩儿作童养媳。”
“哈哈,俺瞧着配陆二哥家的十三正合适。”
“哈哈哈…”
树上,一伙少年听罢,回头看向那个身为话题中心仍无动于衷的少年——陆十三。
“哥,你要有未婚妻了。”
“别说,长得跟年画娃娃似的还挺好看。”
陆十三不接话,几人无趣的收回目光,那女娃娃忽的大喊,“当心!”
“噗通”
“啊…”
短暂的铿锵交错声让几个少年心惊,定睛一看,原是那求饶的大老爷见他们分心,抽出短匕刺向了一人后背!
只是没想到那女娃娃会突然扑过来,小小一个,也许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个子小,连他脚都没碰到,直直摔在了地上。
‘噗——’得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
大老爷被女娃娃直挺挺的飞身一跃吓了一跳,愣神间已经被粗鲁的按在地上。
“嚯,小娃娃真厉害,那一扑,小狗崽似的,简直就是纯送人头啊!”
“恁有女中豪杰的气概了!”
大老爷反应过来被人坏事,裂眦嚼齿的瞪着被扶起来的女孩,像是恨不得生啖她的肉,然而一触到山匪的眼睛,立马又怯怯的躲闪起来。
一个大汉抬腿就给了他几脚,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踏马的,敢偷袭俺,就抢你怎么滴,不服气是不是,看你吃得肥头大耳的,也不知做得什么勾当,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大哥,咱们把他丢去后山喂狼!”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他们还等我吃饭啊,没有我她们可怎么活啊…”
“好汉伯伯们,能不能听阿心说几句话?”大汉怀里的小娃娃捂着小鼻子,红了眼眶,嗡声说道。
几个九尺大汉简直心都要化了,便没开口,听她说话。
“阿心与各位伯伯生在大夏,大夏是我们的家,从前大夏所向披靡,使我们能安家立业,然而大夏再怎么强盛,面临四面八方的威胁下,也正在一步步走向衰亡。”
“阿心想告诉伯伯们,大夏还没败,利刃所向的永远是敌人,我们不该自乱阵脚。如今…如今大夏正需要伯伯们这样的好汉替我们保卫万家灯火……我们……”女娃娃小鼻子都摔出了红,边说边涕泪交加,也不知是鼻子更痛些,还是担心现下的局势更多些。
她哭得伤心,众汉子手足无措。
“一个小娃娃都能忧国忧民,俺们惭愧。”
他们本就不是山匪,原本只是普通村民,只是这几年无处可去的流民多入牛毛,涌入村落,四处扎根,他们便组织起来收留了他们。
可流民多老弱病残,土地有限,物资供不应求,他们便大胆打起了富人的主意。
这里有条路能通官道,时常有商贾行路人经过,更遑论乱世投亲者不知凡几。
那些外表光鲜亮丽的大老爷们手段多肮脏,抢这些人的钱,他们不心虚。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渐渐的得心应手起来。
可如今,在女娃娃的‘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中,他们陷入了沉默与自省。
只是寨里那么多张嘴,全靠着不到三分之一的壮丁养活,是万万离不得人。
是以,哪怕谁有个雄心壮志,也只能湮灭在在这吃饱尚且不易的残忍现实,碌碌无为。
放走了大老爷的车队,他们组织村民为征战的大军捐赠粮草,让女娃娃替他们送去军营,几个少年没想到,抢了别人无数钱财的各位叔伯,这次竟然倒贴了半数粮草。
不止如此,寨里的少年们还被安排暗中护送,几百公里,走了十日,一直送到城门,那几辆运着粮草的驴车已经空空如也,本是送给将士们的粮草,半点没送到军营中。
转眼三年过去,陆十三高了不少,容貌也长开了,是村里姑娘们做梦都想嫁的如意郎君。
少年正年少张扬,身边的兄弟却都已成家,某夜坐于屋檐饮酒时,陆十三看着黑夜下零星的灯火,倏然下定决心。
“什么?哥你要去从军?!”
“十三你疯了?娘不同意,听见没有,不许!”
家人和兄弟都在劝说他,母亲姊妹更是抓着他哭,独独父亲在一旁沉默喝酒。
三年,战争仍未彻底终止,可大夏早已亏空。
最后,于一日清晨,太阳蒙蒙亮,山雾还未散,少年在父亲的目送下,带着几斤肉干和水囊,离家踏上了征程。
同行的还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兄弟。
战场远比生活更残酷,生命转瞬即逝,廉价的像草根,像弹指可散的尘埃,有人会记得,也记不得。
太多了。
太多了…
少年满身血污,于漫天狼烟中,踉跄踏过堆积如山的尸骨,眼神麻木。
自见证死亡后,他笑不出来了。
一年又一年,两国战争终于画上了个句号。
可笑的是,陈国想吞并大夏,却棋差一招,落败,最终只能议和。
十年的战争,以两败俱伤的结局落幕。
而当初那个少年,披着凌冽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与大军班师回朝,彼时,他已受封为委署骁骑校。
一个京中小官,却改变了那野山中长大的少年的一生。
京中生活如昙花一现般迷人眼。在一次抓拿逃犯的途中,他遇到了一个意料中,又意料之外的人。
几个衣裙光鲜,带着帷帽的小姑娘与人产生了争执,是有人想讹诈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姐。百般纠缠,还动起了手脚,几个来回后,双方情绪都到了顶点。
这本没什么值得驻足的,只是在一匹发疯的马‘嗒嗒’冲来时,一只雪白细腕自帷帽中伸出,眼疾手快的拉住一人,将他带向了自己,及时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疯马疾驰而过,掀翻了小姑娘遮挡的帷帽,露出秀气的容颜。
几人花容失色。
而方才不计前嫌伸手救人的小姑娘,他一眼认出,那个十年前在凶神恶煞的山匪面前亦能不露怯的女娃娃。
马匹上身姿挺拔的黑袍青年不自觉间勾起唇角。
那次之后,陆十三偶尔能见到她,不是在街上,就是在宫中宴席,有她在的地方视线总能追随而去,只是小姑娘从未回头看过他。
他知道了小姑娘的闺名,顾予心。顾尚书的嫡女,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知书达礼,蕙质兰心。
‘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再普通不过,却在时下受用的赞美,他竟觉得配不上她。
小姑娘豆蔻年华,却已初显姿容,像颗含苞待放的花蕊,美得清雅脱俗,含蓄小意。
美中不足的是,曾经的明媚大气许是被京城的条条框框磋磨殆尽,如今只剩翡玉一般柔润脆弱的躯壳,被规矩塑造成了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闺中女子。
等待着婚约者的求娶。
对大多数女子来说,婚约是能带来幸福的。
对她来说,亦是。
京中数载,豆蔻到及笄,小女娃愈加亭亭玉立,花容月貌。
他见过的她多数矜持内敛,独独在那个儒雅男子面前,笑得像朵盛放的春花,温婉动人。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登对养眼。
多让人艳羡。
眼前的篝火刺目,半脸胡渣的青年仰头大口喝光坛子的酒,一把砸碎在明艳的大火中,火舌随着余下的一些酒液越攀越高,火花四溅,将他眼底的幽暗染的更加疯狂。
“将军,您想好了吗?打完这场仗,您想要什么封赏?”八旗喝了酒,一个比一个兴奋。
“求娶世家之首的千金如何?风光!”
“求个官爵什么夫人讨不到?迎娶公主做驸马都省得!”武夫的嘴没个把门,如此大逆不道又孟浪的话张口就来。
然而天高皇帝远,传也传不到金銮殿上,在边境,陆竞就是王。
边关开始下雪,寒风刺骨,这时候煮一壶酒,一群人围着聊天,已是极致享受。
谁也没把酒中的疯话当真。
封赏…
陆竞就着碗中的银月将酒一饮而尽,却被酒液的冰冷烫的喉咙发热,些许水光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像血一样热烈而滚烫。于黑夜中,化为弯刀,一刺一挑,寒芒混着抛洒的热血,滚滚飞尘淹没了无数身影,所有人都红了眼。
封赏啊…
脑海中莫名浮现那只帷帽下的一节素腕,想起她因救人而扑进陌生人怀中的惊诧,朱唇微张,反让木讷的表情生动有趣起来。
多年来的沉稳破碎,血脉偾张的冲动爆发开来。
青年飞身跃上马鞍,长刀一挥,红色弯月乍现,映衬着他唇角的邪肆,尖刃缓缓抬起,遥指远方书写着陈字的旗帜,扬声一字一句道,“陈贼屡屡冒犯,我大夏将士们,该如何回敬!”
无数声音如波浪汹涌而来,“杀!杀!杀!”
青年俯睨底下攻势更加凶猛的大夏男儿们,咧嘴而笑,露出白牙森森,旋身坐回马鞍,夹紧马肚,离弦的箭一般射出!
“众将士听令,灭了陈贼,护我大夏万家灯火!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如战鼓振奋人心。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