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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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相萤最近一直没睡好。
缙云和罔室第二天回了西陵，就没有再来过，多半是忙。相萤跟着樗结学有熊话，也帮忙打扫屋子，两人渐渐熟悉，相萤由此隐约领会到了缙云的意思。
作为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慢慢和旁人建立联系。
樗结口中，另一个能住在姬轩辕附近的侍从渠余一直没有出现，据说是前往红沙族，商谈归附事宜去了。
相萤在樗结的指导下缝补技艺长进得极快，但缙云不在，姬轩辕又并不使唤她，所以仍旧无用武之地。倒是樗结的朋友，沥楸族的翱旦，心思灵巧，非常善于制作首饰，且也不像西陵一样偏爱骨饰，路边的野草，染色的细绳，都可以做成各色各样的饰品。
一有人教，相萤就学得特别快。学了不过几天，她将恕草编的手环送给翱旦时，翱旦认可了她的技艺，建议她这两天多做一点儿，好拿到花食节上去与人交换。
相萤正有这样的打算，但她知道，不是所有的货物都能拿东西来换的，有的人只接受羽币。
然而她家徒四壁，身无分文，都没见过羽币长什么样。
她问：“我可以拿这些换羽币吗？”
“这有点儿难，”翱旦皱眉思索，“毕竟不是粮食，大家都能自己做，就不太乐意换。不过，你要羽币做什么？”
相萤：“我想给缙云大人和罔室他们买一点东西。”
“那要不，你用粮食换？你不是缙云大人的女奴吗？大人应该会分粮食给你的吧？”
相萤一顿，没有说话。
一是因为她的粮食都换了布，西陵的布最好，也最贵，她省吃俭用也没能换多少。最近这十几天，缙云没来有熊，倒是托人给她带过一次粮食，但她还是想省下来，换成布，至少把之前给缙云缝坏的裤子救回来。
二是因为她好久没听到别人称呼她“缙云的女奴”，有点儿不知所措。
翱旦疑惑地看她：“大人不给你粮食吗？”
“给的。”
“那是给得不多，没有余裕？”
“不，很多。”相萤强调，“缙云大人很好。”
“这我知道呀，”翱旦笑道，“我可是沥楸族人，小时候还见过缙云大人呢！”
相萤立刻被吸引了：“缙云大人是沥楸族人？”
“不是，他的父亲，好像听说是三苗族，母亲就不太清楚了。那时候我们沥楸打赢了三苗，缙云大人就成了战奴，我在族长身边见过的。但很快，有熊又打赢了沥楸，我们就到有熊来了。”
她一下子说得太多，相萤有熊话还不算特别利索，有点儿措手不及，却下意识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一个词。
相萤轻声说：“我也是战奴。”
她到西陵时，和缙云一样，是氓族的战奴。
翱旦点头：“或许这就是大人为什么要收下你吧。”
“……既然大人是到了有熊，后来为什么又去了西陵？”
“唔，这个，我也是听说。好像是嫘祖大人觉得缙云大人有战斗的天赋，所以将他从有熊带去了西陵。不过等到嫘祖大人和姬轩辕大人成婚了，缙云大人也会一起再回到有熊吧。”
这次她听懂了，相萤低头沉默片刻：“这些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吗？”
“差不多？不是什么秘密，你刚来没多久，所以不知道。”翱旦拍拍她的肩膀，“不过现在不也从我这里听说了嘛。”
相萤对她笑一笑，心中波澜未定。
缙云也是战奴。
但是他好像没为这个过往挂碍过。
她想到刚才自己听到“女奴”时起伏的心绪，有点迷惑，又似乎有点感悟，像是忽然看到了之前没看过的东西，却因为被雾笼罩，所以只能看到那个东西确实存在，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是不是等到她变得和缙云一样强大，就可以像他一样心无挂碍？
相萤不能明白，只能记在心里，寄望时间可以让自己明白。
花食节前一天，缙云到了有熊。
他依旧来和相萤打过招呼，在相萤送上一条精心编制的发绳时，诧异地抬一抬眉毛，伸手接过：“谢谢。”
相萤觉得他是惊讶于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的手艺。她一想到今后自己能做出结实又美观的衣裳后，他不知道还会有多惊讶，就忍不住抿嘴轻轻笑起来。
缙云道：“看样子，你已经习惯有熊了。”
相萤点头：“有熊很好，大人，您也快点儿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说的话有些好笑，缙云嘴角微微一动，点点头：“快了。”
两人又约好第二天天亮后，在相萤屋旁的吉树下汇合，便各自去忙。缙云找姬轩辕议事，相萤则回屋盘点自己现在所有的财产，准备明天过节。
第二天就是花食节。
相萤早早醒来，仔细洗漱过后，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翱旦送的彩石项链，又把头发用彩绳编成一条辫子，然后揣上仅有的十九个羽币，天蒙蒙亮时就在树下等。
虽然今日才是花食节，但实际上，姬水沿岸的许多部族在好几天前就来了，各色货摊依次支了起来，相萤就一边用自己编的首饰以及省下来的一点粮食换羽币，一边尝试在集市上找活儿干。
粮食顺利换到了十个羽币，帮人干活儿又得了八个，剩下的一个，是一个制陶的姑娘买了一个她用细布条编出来的花型坠子，饰在自己头钗上。
虽然只有一个羽币，但能有一个是一个，相萤十分感激，送了一些别的小饰物给她。
没等一会儿，太阳一缕金色的光线冲破茅草屋顶，斜洒到相萤脚下时，缙云来了。
此时晨雾还未散尽，相萤看到脚边的草叶上挂了一串露珠，觉得好玩，蹲下来手指轻轻在叶子上点了点，晶莹的晨露便像沉得挂不住的果实，嘟嘟地往下滚。
露珠隐没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脚步声。
缙云从屋子的另一侧拐过来，晨光将人照得雾蒙蒙的。相萤抬头愣愣看着，每次看，每次都觉得这个人真好看。
缙云走到她面前，伸手：“我们走？”
相萤借他的手站起来：“嗯。”
她没有问罔室去哪儿了，并非想起他去会情人了，而是第一次将他完全忘了。
缙云带着她往集市那边走，边说：“巫炤带着怀曦和司危也来了。怀曦你见过的，就是之前你第一次来有熊时，巫炤身旁站着的那个。”
相萤不太能想得起来了，她本来就有点儿怕巫炤，那时说要去看闻天鼓，她心里不安，也就没去注意鬼师身旁站了什么人。
缙云看她一眼：“不记得？”
相萤摇头。
“无妨，待会就能见到了。怀曦和司危都是巫炤的近侍，只是司危年纪小一点，有时候有点儿调皮。”
他说“调皮”的时候，没有一点反感的意思，相萤就知道那是惹人喜爱的调皮。
到了集市，比前几天还要热闹。
长木和野兽的巨骨搭在一起，有的货摊直接摆在地上，有的似乎是运气好，捡到了一棵被雷劈开圆木，削成平整的一面，上边就可以摆放货物。清晨有风，有熊的旗幡在随风摆荡，卖货吆喝的，街头戏耍的，闲逛看货的，烤肉烧汤的，各色各样，人声鼎沸。
在这样的热闹外围，鬼师一个人站着，那些喧嚣的尘世气息一扑到他面前，就全都扑簌簌地落回地里，压根沾不到他身上。相萤远远看着，觉得他好像不是站在一个卖兽肉的货摊旁边，而是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山峰峰顶上，一点儿也见不到地上的凡人。
缙云带着她走过去，鬼师递给他们一人个青桃：“怀曦给你们的。”
相萤没想到自己也有，受宠若惊地接过，向巫炤问好，得到鬼师大人温和的点头。
缙云笑问：“他们人呢？”
“司危想吃炙肉，怀曦带她去买了。”
“今天你们有什么打算？别又和以前一样，自己找个地方坐上一天。”
巫炤摇头：“先让司危和怀曦好好玩一玩。你们打算做什么？”
“嫘祖让我带着相萤，”缙云说，转问相萤，“你想做什么？”
“随便看看？”相萤说，“我看到他们卖的东西，比前几天多好多。”
“行。”
相萤道：“其实您不用带着我，我对有熊已经熟悉了。”
缙云：“无妨，走吧。”他转头问巫炤，“一起？”
巫炤点头：“也好。”
于是三人就在集市上闲逛起来。
缙云卸了甲后，认识他的人不多，但巫炤一身装扮是明显的西陵式样，额间又有一枚鲜红的印记，不少人都知道这是西陵的鬼师。即便因为他作风并不平易近人，没人敢上前搭话，相萤也能不时感觉到旁人打量的目光。
然而和缙云一样，鬼师似乎并没有把这些打量的目光放在心上。
相萤只是稍微看他看久了一点儿，他就侧过头，似乎在问她为什么要看自己。
鬼师相貌清隽，此时神色温和，却也掩不住强者的威势，相萤连忙摇手，他便又转头和缙云说话去了。
相萤在集市上逛了一圈，买了一个半条小臂长的矮胖陶罐，打算送给罔室。他之前说过，想把打磨的贝饰都存起来，到时候送给湛水，只是一直没找到漂亮的陶罐。
他自己不会制陶，西陵的制陶人又老是喜欢把鬼师身边的鸤鸠画在罐子上，觉得能护佑主人，湛水却明确表示过不喜欢，不要。现在见到枭山族人卖画了四方形花纹的罐子，相萤就买下来了，花了六个羽币。陶罐先寄在货人处，回头再来取。
她把羽币递给货人时，缙云问：“你哪里来的羽币？”
相萤答：“这几天帮人干活儿得来的。”她说起自己的劳动所得，整张脸都是亮闪闪的。
缙云轻轻一挑眉：“不错。”迟疑一下，把原本要掏羽币的手收回去，说，“我送你一件东西吧，你自己挑。”
想送他的东西还没买到，倒是要先收东西了。相萤有点儿惭愧，但又忍不住开心，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缙云拨给她的粮食，是女奴的份例。罔室给她的吃穿用具，本质上也是缙云的赐予。罔室当然还给过她野果兽肉一类，但那是分享生存所需，不是送给她的。
送给别人的东西应该是在生活必需品之外，额外分出来的一部分，因此有额外的意义。
相萤点头：“谢谢缙云大人。”
三人继续沿着货摊走，相萤很快看到有西陵人在卖骨饰。
她因为自己力气小，除了把最开始那块尖石磨出一片刃外，从没制成过其他石头或骨头的饰品。且她粮食捉襟见肘，压根挪不出来去换，所以从来没有戴过骨饰。
说到底，她尽力装扮，现在身上也是一件素麻衣，除去翱旦送给她的一串彩石项链，头上的彩绳外，并没有其他饰品。
骨饰货摊上，她一眼看中了一支骨簪，虽然没镶其他石头，但磨成细细一条，称得上朴雅，而且不华丽，就说明不贵，这样更好。
她想了想，朝货摊走去，想问问骨钗的价格。
货人是一个年轻的西陵女人，原本正低头理货，抬头一见相萤，脸上迎客的笑容还没完全展来，就飞快地落下，露出她曾经熟悉的神色。
是了，这神色太熟悉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忘了，发现其实还是记得牢牢的。
相萤脚下一顿，还是走了过去。
货人的神色收敛了一些，不那么惊奇，好像看囚在笼中的异兽了。相萤朝她笑一笑，指着骨簪问：“这个要多少羽币？”
似乎是对她的镇定有点儿惊讶，货人顿了一下才道：“五个羽币。”
缙云和巫炤缓步而行，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缀在后边。相萤原本想接受缙云送这个骨簪，现在却非得自己买下不可。
但是她没有钱。
还剩十三个羽币，还想给缙云买一点东西，如果这骨簪在三个羽币之下，她倒是可以买，但要五个羽币，就有点儿太贵了。西陵的东西向来比别处好，比别处精致，也比别处贵。
相萤道：“对不住，我没有那么多羽币，还是不买了。”
说完要走，却被货人叫住：“哎，等等！”见相萤回头，她迟疑了一会儿，“你有多少羽币？”
相萤回答：“我只能用三个。”
“那我收你两个。”货人把骨簪递给她。
相萤愣了一下，低头看看骨簪，没有伸手。抬头再看货人，货人竟然朝她笑了一下。
相萤低头掏出两个羽币，接过骨簪，打散辫子后将长发绾成圆髻，用骨簪固定住：“谢谢。”
“挺好看的。”货人摆摆手，“下次有羽币了，再来买别的呀！”
“嗯，好。”
相萤也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却见到缙云停在远处，鬼师站在他身旁。人流涌动，他的身影不时被穿梭的人影挡住，相萤却清楚地见到他望着这边，轻轻朝她点头。
相萤回头看一眼货人，货人已经在招呼旁人。她摸摸头上的骨簪，穿过人群，走到缙云身边。
汇合之后，缙云的视线在她头上一扫：“很适合你。”
相萤于是抬着脸朝他笑。
最终缙云送了相萤一颗蓝色的萤石。
萤石磨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本该和其他玉石一起，做成项链手环一类，相萤却没有要其他的，只要了这一颗石头。
“这就够了，”相萤说，“我可以自己编成一条项链，我现在会编不少了。”
缙云点头：“好。”
相萤却没能找到送给缙云的东西。她不知道缙云想要什么，他平时好像什么都不需要的样子，视线在货摊上一扫而过，压根不做停留，相萤怀揣十一个羽币，觉得越揣越沉。
日过中天时，三人一起去寻怀曦和司危，却遍寻不见。巫炤说不用再找，他们本来就约好日落时在嫘祖那里汇合，到时自然就见到了。
“时候不早，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缙云：“你们想吃什么？”
鬼师说：“听说松罗部这次也来了，他们会一种特别的制法，善于烹鱼，可以一试。”
相萤自然没有意见，三人去了给松罗部划定的区域，那边摆了一线食摊，午食便是鱼羹。
午食吃到一半，巫之堂的祭司来找鬼师，在他耳边禀报过后，鬼师便先行离开。戎冬雮吉等人也来找缙云，一起坐下吃午食，吃完后邀缙云和相萤去看戏耍。
缙云看相萤面有疲色，便说下次，戎冬也不在意，约好晚上再一起去火塘看姑娘跳舞，就搭着雮吉的肩离开了。
缙云问相萤是不是先回去休息，相萤却摇头。
缙云想了想：“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集市从城内一直摆到城外，正好两人离城门不远。缙云带着相萤出城，沿着一条偏径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
河对面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一树高高的云霞一般盛烈的浅红色花幕，从树梢直垂到水上，花枝落进水里，在水中轻轻摇摆。花瓣纷如碎雪，随流水而去，他们在河岸厚软的草甸上坐下，城内喧嚷的人声已经几乎听不见，倒是河水汩汩，奔流不息。
相萤的确累了，坐下来后先松了口气。
缙云让她坐得离河远一些，相萤听话地往后挪一挪。
她望着对面身不由己的落花，问道：“缙云大人，您听说过淏心这个名字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