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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五)
      花食节当晚是不眠的。
      白日里大家摆出集市,卖货换物,相聚游玩,到了夜间,开了好几天的集市统统撤下,广场开辟成火塘,中间架上巨大的篝火,四周有火堆炙肉,再摆上一圈平石草席,众人便不分部族地混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彼此对歌对舞。
      相萤从河边离开后,辞过缙云,独自又去集市上转了一圈。转完后实在太累,便回屋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迷迷糊糊地起来,下意识往外走,一开门,却被一片金光震慑。
      有熊今夜火照通明,流光似金,火把排成线在城中来去,所到之处皆留下红黄的焰光。火塘中通天塔一般的篝火抛出灿烂夺目的鲜亮黄色,如同金色天河决堤倾泻,又如东君出巡大地,耀耀照彻四野。
      相萤站在门口都能听到火塘那边的歌声,笑声,鼓声,弦声,还有炙肉的香气顺风飞来。她绕过前面的屋子往火塘那边走,每一步都走在光亮中。
      火塘边人很多,许多人的脸被火光照得发热,就偶尔借偏头和人交谈的机会躲一躲,明明暗暗,暗暗明明,彼此交错间,相萤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认不出来。
      她沿着人群外围走,忽然有人伸手把她拉进去:“相萤!睡醒啦?”
      相萤踉跄几步,抬头眯眼观察:“……樗结?”
      “睡糊涂了?是我,”樗结笑道,“来得正好,辛应炙肉可是在行,刚熟,新鲜着呢,拿好!”
      相萤手里被塞了两串炙肉,她刚好饿了,道谢后便往嘴里塞。
      樗结说得没错,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炙肉,外焦里嫩,鲜美回甘,一点儿骚气也没有,反而有种特别的咸香。
      相萤满嘴都是肉,含糊道:“缙云大人……”
      “缙云大人?”樗结又给她塞了一个竹筒,里边是掺了一点点蜜的清水,已经十分难得,“没瞧见呀。”
      相萤伸着脑袋往人群里看,仔仔细细看了好几圈,果真没有见到缙云,不止是缙云,戎冬雮吉或是鬼师也不见人影。她有点儿失落,正想去找,之前还围着篝火跳舞的翱旦往这边看了一眼,像只蝴蝶一样翩翩落过来,一只手拉樗结,一只手拉相萤:“来,你们俩别干坐着,一起来跳呀。”
      樗结却之不恭,相萤手里还拿着竹筒,一时左右为难,一旁的辛应接过去,朝她笑一笑。
      辛应耳朵是听不到的,相萤于是也只好朝他感激地一笑,指指竹筒,又指指他,示意他可以喝掉。辛应却摇摇头,指指她,再指指竹筒,意思是等她回来。相萤来不及再说别的,已经被翱旦拉到篝火下。
      离得很近,火焰就有点儿烫人,所有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无一例外,他们脸上的笑容好像也被火焰烤热了,相萤一见到,就忍不住也露出笑来。
      只是她不会跳舞,从没跳过,不由紧张地拉住翱旦:“我不会呀!”
      “简单的!”因为周围的人都在又唱又跳,翱旦只好大声朝她喊,“跟着鼓声!来,抬手!”
      她汗津津的手紧紧抓着相萤的,鼓点一起,就手拉手用力往上一抛,鼓点再起,就带着相萤往左迈步。相萤左手被翱旦拉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牵在一起,翱旦带着她,那姑娘也推着她,两相作用,相萤竟然也顺畅地围着篝火转起圈来。
      只一会儿,头上已经冒出了汗,身边的翱旦和那姑娘都唱起了歌,不知道是什么调子,更像是在喊,相萤忍不住乱七八糟地跟着喊了两声。没人分辨得出是喊对还是喊错,也没人在意,相萤哈哈大笑,越跳越顺。
      “你学会了!”翱旦朝她笑。
      相萤点头:“是!”
      她随着人群转圈,旋转晃动的视野中是明暗交错的人影,有冲着这边对歌的,有勾肩搭背聊天的,有为了一串炙肉大打出手的,有男女凑在一起亲昵低语的,还有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坐着望着这边的。
      相萤:!
      她想回头,但人群已经转过去了,翱旦将她拉得很紧,察觉到她要挣脱,诧异地回头问:“怎么了?”
      相萤压根没听到,急切地往之前的方向张望,重重人影和篝火木架却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要去哪儿?”翱旦朝她喊,“跳完这一轮!”
      见又见不到,挣又挣不开,相萤无法,只得跟着又绕了半圈。好在很快,鼓点停了,翱旦放开她的手,见她直直朝一个方向而去,先是疑惑,接着脸颊一鼓,耸耸肩继续跳下一轮。

      相萤走到缙云面前,头还有一点儿晕。缙云给她让出一半草席,相萤于是昏头昏脑地坐下。
      缙云侧头:“头晕?”
      “有点儿……”相萤闭眼敲敲头,觉得好了一点儿,“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戎冬他们嫌守黎炙肉的手艺不好,去找辛应了。”
      缙云递给她一节竹筒,里面也是蜜水,却要甜很多。相萤喝了两口,轻轻出一口气,把指环掏出来:“这个送给您,您不要嫌弃。”
      是一个骨质指环,用极细的线缠出红蓝相间的装饰,在火光的映照下,静静地躺在相萤白玉一样的掌心。
      她解释道:“我看您手上也有指环,想着您大概不排斥……”
      缙云伸手拿过:“谢谢。”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戴上,只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要送我?”
      相萤想了想:“我第一次得到羽币,想给你买东西。”
      缙云侧头看她一眼,神情非常惊讶,却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把指环套在左手食指上。他两手中指上各有一个玉制指环,相萤看到两个指环并在一起,忍不住道:“要不还是别戴了,这样反而累赘。”
      缙云张开五指,又握了握拳:“大小正好,无妨。”
      相萤一笑:“太好了,我之前还想着要是不能戴,就串成一条链子。”
      他问:“你得了多少羽币?”
      “十九个呢。”
      相萤给他数了一遍都是怎么赚来的。
      缙云:“给罔室的罐子,是六个羽币。”
      “对。”
      “你的骨簪呢?”
      “本来要五个羽币,那个货人,唔,只收了两个。”
      “这个指环?”
      “十一个羽币,”相萤高兴地说,“刚刚好!”
      缙云:“一个都没留。”
      相萤双手抱膝:“是啊,真开心。”
      缙云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摇摇头。
      相萤侧脸搁到膝头,抬着眼睛,看他被火光勾出金色轮廓的侧面。
      “缙云大人。”
      缙云看向她。
      “花食节之后,嫘祖大人就要和姬轩辕大人缔结婚盟了。”
      “对。”
      她所有所思:“婚盟,是什么样子的呢?”
      缙云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思索了一会儿:“大约就是两个人约好,此后携手同行。”
      “有人作伴,真好。”相萤又问,“但只是约好吗?要是有人半路毁约,可怎么办?”
      缙云神色渐渐沉下来:“……也没什么办法,毁了便毁了。”
      “那太伤心了,”相萤皱着眉,“至少应该三个人定约,这样要是有一个人毁约,至少还剩下另一个作伴。”
      缙云哭笑不得:“只能两人定约,不能有第三人的。”
      “为什么?”
      “定约之后,还要做别的事。”缙云顿了一下,“诸如,生儿育女之类。夫妻总是成对的,哪有三人夫妻?”
      相萤似懂非懂:“那要是有人毁约,剩下的那个怎么办?”
      “孤身一人,或者重新再结,总是有办法的。”
      相萤一点都不喜欢这两个办法,她双手收紧了一些:“姬轩辕大人和嫘祖大人,不会这样的吧?他们会一直携手同行吧?”
      “他们都是世间的强者,”缙云说,“如果想做到,就能做到。”
      “嗯!”相萤看他神色莫名有些郁气,下意识鼓励道,“缙云大人也是世间强者,如果想做到,也能做到的。”
      缙云却道:“我不会和人定约。”
      “为什么?”相萤诧异地抬头,“您要一直独身一人吗?”
      “如你所说,只是约定而已,这世上能守约的人,又有多少?”
      “那您可以找一个也很强大的人。”
      “强大的人,也会不愿意守约。”
      相萤坚持:“那就找一个很强大,也愿意守约的人。”
      缙云却依旧摇头:“我不需要。”
      他张开手,看了一眼中指上的玉制指环,火光摇摇,指环好像也在闪着光。他神思有一瞬间渺然,忽然一只手握了上来,非常软,但很热。他惊讶地朝相萤看去。
      相萤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坚决,但能清楚地感受都他的心情:“您看起来很伤心,是我说的话让您伤心了吗?”
      缙云低头,看着肤色迥异的两只手。相萤的手比他的小不少,明明用尽全力握紧了,他却觉得力道轻柔,不用费力就能挣开。
      这是一只美丽,虚弱,却好像又很坚韧的手。
      他摇摇头,轻轻地放开:“不是。”
      “唔……”相萤坐直了,仔细想了想,“那缙云大人,您说我可以吗?”
      缙云:?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道:“我现在还很弱小,将来可能也不会特别强大,但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和您一样强大,您愿意相信我会守约,和我定约吗?”
      缙云微微睁大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只是道:“你还不懂。”
      相萤觉得自己很明白了,抿起嘴角。
      缙云:“如果罔室没有情人,你会想和他定约吗?”
      这一句将相萤问得措手不及,缙云见她一脸茫然,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相萤觉得有点儿不对,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张口结舌之际,戎冬等人两手抓着炙肉过来了。
      “快快快,接着!”戎冬把手上的肉串递给缙云,“相萤也在?来,这些给你!”又把另外一半给她。
      相萤连忙道谢,两手捧着,还想要反驳之前缙云的话,缙云却朝她轻轻说:“吃吧。”一边又把守黎塞给他的竹筒递过来。
      她其实已经吃饱喝足了,但是缙云这样一说,她又只好把话咽下去。
      其实相萤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该怎么解释。或许正如缙云所说,如果不是罔室已经有情人,她大概也会想和罔室定约。不仅如此,如果不是只能两个人定约,她会觉得大家应该一起定约,彼此携手同行。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觉得方才是不同的。她想追随缙云的心情,与想和罔室在一块儿的心情是不同的。
      然而她又不知道哪里不同。
      左思右想,迷惑中混着不甘,相萤有点儿着恼,一边听他们谈天,一边吃光了炙肉,又喝光了蜜水,竟然渐渐睡着了。

      又做梦了。
      这次好像是在落英缤纷的暮春,温风吹得她身上暖洋洋的,日光像溪水一样清透。她赤着双足,在河岸边追随一个人的脚步。
      那人身形高瘦,披散着鸦羽般的长发,一身青衣如同烟雾般轻盈,明明步子不快,相萤却始终追不上,只能见到对方的背影。
      她边追边喊:“大人!”
      没有回音。
      “大人!”浅红色的花瓣滑过那人的发梢,飘摇落在地上,相萤急切想抓住,“等等我,……大人!”
      她好像喊了一个名字,却听不清楚自己喊了什么。
      前方那人越走越远,几乎快要消失在白光中。相萤眼泪都要急出来了,拼命想把人拉回来,却终究遥不可及。
      不能放弃!她咬牙狂奔,忽然有铺天盖地的绿色草叶,像一条毯子一样卷住了她,要将她活生生吞噬掉。
      “——大人!”
      在沉入旋涡之前,那个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停住脚步,似乎想回头。但终究只是停顿一瞬,迈步走进了白光之中。
      相萤心中剧痛,猛地睁开眼睛,滚烫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
      “相萤?”缙云俯身来看,“怎么了?”
      四周还是焰光跃动,人们载歌载舞,相萤却胸中一腔苦水,无法倾倒,汹涌来回,愈发苦涩。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睡倒在缙云身边,头枕在他腿上。
      缙云要扶她起来:“我送你回去?”
      “我睡着了……”相萤转头把眼睛埋在他腿上,停不下来的泪水渗进布料里,“我睡着了……”

      第二天,相萤是在自己屋子里醒来的。她怔怔躺在席子上,想起昨夜的梦境,伸手在脸上一摸,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泪痕。
      得做点什么。相萤想,必须得做点什么。
      那时姬轩辕让她试着敲一敲闻天鼓,她刚抬起手,万里晴空中莫名劈下一道闪雷,将她手中的鼓槌化作齑粉。
      她没有受伤,其他人也没有受伤,但她手中空空荡荡,山风冷得像刀,不祥之感将她整个人钉在地上。
      为什么?
      她是谁?梦里的人又是谁?
      如果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又如何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弄清楚这些。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就是很喜欢这种神神怪怪前世今生的故事!
    (虽然总也写不出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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