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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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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洛德伊丝会忘记自己是谁。
  姓氏?没有。
  自我?残缺。
  世俗意义上,她堪称可怜,小时候就被家里的马奴拐走。不知什么原因,这马奴没有勒索她的父母或者卖掉她,反而养育了她。他们从那以后就一道生活,马奴不再扮演马奴的角色,转而扮演她生命中的权威者。
  他让她以父亲为称呼。
  是的,父亲。
  洛德伊丝对于自己的幼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记忆,还是个小孩子的她接受了父亲这样一个设定。
  他不算个好父亲,当然一个绑架犯不能用世俗中的好坏来约束,他向这个女孩灌输着他认为正确的观念。
  洛德伊丝是他用心收割的纪念品,值得他倾尽所有,赠予她灵魂的烙印。他要让她明白所谓的边界是可以打破的,而信仰就是打破边界的唯一的途径。
  洛德伊丝不明白此种信仰的荒诞,她将父亲的言传身教当做生命中呼吸一样寻常的事情。
  信仰,是荒野中她的灵魂所系,是梦萦万里时生命对于来处的某种探索。
  他们辗转在树林山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父亲告诉她,不要与愚人对话,他们会玷污真神的智慧,她只需赐福,那已经是他们无上的荣幸。
  洛德伊丝看到牧羊人驯养羔羊,羊羔们像云朵一样散落在草原山谷间。
  驯养,她舌尖辗转着这个词汇,将目光投向所谓的父亲。
  她的父亲喜欢吸烟,雪茄冒出蓬蓬的白雾,弥散在他的脸上,他喜欢陶醉地把脸凑过去,沉湎于白色烟雾之中,似乎那就是他的信仰、他的神国。
  有时,他作弄地把烟圈吐到洛德伊丝的脸上,洛德伊丝不喜欢那种感觉——莫名的灼烧感,这让她觉得灵魂从脑袋顶上冒出来,于是她总迅速地躲开。父亲就哆哆嗦嗦地再一次凑上来,笑着吐出新的烟圈,似乎对这游戏乐此不彼。
  洛德伊丝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让讨人厌的烟味快点散开,胸膛在剧烈的拍打中似乎要散架,所谓的父亲总嘲笑她的固执和矫情。
  但洛德伊丝对于洁净有自己的规定,并从中确立出执着的追求。
  父亲还喜欢给洛德伊丝注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捣鼓出来的。这些药水流经她的筋脉、流入她的身体,取代她平凡的血,铸成她为神的骨。
  她拥有了魔力,她可以召唤出雪花、雨点、一小片云彩和古灵精怪的小动物……这让她的生活充实起来,好像其中有了除飘渺的信仰之外的东西。
  在幻梦似的场景中,她忘记了哨声中四散的羊群。
  父亲告诉她,是神舍弃自己的血肉拯救世人,所以神的血肉是世间的土地天空雨雪风霜花鸟树木……是那些充实洛德伊丝生活的一切东西。因此新神应用自己的血肉给予子民回报,它们会生长成为一片新的土地,用来承载新的幸福。
  父亲索取她的血肉,洛德伊丝手腕间的血流下去,落在细颈琉璃瓶里。父亲就紧紧地盯着滴滴答答的血滴,手上攥紧带血的刀片,锋利的寒光时而也割破他的手指,他念叨着:“磁化……”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为神的血赋予属性么?
  但父亲从没解释过,装着血的细颈琉璃瓶们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如果洛德伊丝非要问起,父亲便说:“他们已经化为滋养生命的土壤。”
  后来,她知道了她的父亲是从禁地中被赶出来的,这是因为父亲的埋怨:“禁地里的那些人呢,早已丢失了信仰——他们竟然认为人能创造神、超越神。不,我们永远不可能逃脱神灵的束缚,是神灵赐予我们魔法的力量——即便是赛斯博格,也不可能与神并驾齐驱!莱斯曼他们早已疯魔……只有让我们与神站在同一立场的信仰,才能把我们托举到某个高度。”
  “我是先知,他们怎么能违背一个忠诚的先知的箴言?”
  “人不能创造神、超越神么?那我呢?我是什么?我从来都不是人么?”洛德伊丝发自内心感到惶惑。
  “当然不能,当然不是。洛德伊丝,你可不能犯傻,不能你丢弃坚贞的信仰!你天生就是要成为神的——你为成为神而生!这是先知的箴言。”
  这种情况下,他会摇晃着洛德伊丝的肩膀——洛德伊丝的肩膀削片片的,不知道是因为骨架本身还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
  父亲因为激动而飞溅的口水几乎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
  最开始,洛德伊丝害怕他的疯狂,震惊于他所描述的世界。后来,她已熟稔他千篇一律的套路,厌倦滋长。
  洛德伊丝彻底厌恶这样的时刻,随着时间流转,她学会了运用真神的权威,她告诉这个疯魔的老人:“父亲……不,先知,我是天生的真神,你不能够对先天的神不敬!”
  “先知,放开你的束缚。”
  这个绑架犯丢失了父亲的身份,连带着一起丢失的还有他的控制和权威——
  他跪下来,好像在进贡他薄弱可怜又热忱的信仰,头发灰黑白混杂,就像一丛杂草在风中摇摆:“真神,原谅我。”
  “我愿进奉我的一切,只为某日您的降临。愿您拯救这个遗失了光辉的世界。”
  这可真像个陌生人说的话。
  洛德伊丝没有问什么是拯救和磁化,她是神,不应该有不知道的东西,因此许多东西不必要表现。
  从而,洛德伊丝不知道从那以后是谁在执导这部戏剧,是先知?还是她自己?
  鸦啄食腐烂的尸体,苍蝇嗡嗡地为它们配乐。她像看到了消失的边界,世界在某处延伸着,延伸到她瞧不见的地方,慢慢地隐匿。枝桠的侧影像是骷髅的骨头架子一样支棱着,边缘混杂着夕阳隐晦的颜色,日头不会为洛德伊丝而永驻。
  “别沉迷。”洛德伊丝告诫自己。
  太阳会为真神永驻吗?
  先知的生命走向终点,丧钟为他荒诞的一生画上句号。洛德伊丝没有埋葬他,等待他的身体化作土地的肥料,或者成为鸟类新的滋养。
  她曾经臆想过拥有某种魔力的先知不会死亡,就像她头上永远挥之不去的暗影;亦或她亲自处死他,做为对这试图掌控神之意向的信徒的惩罚。
  最后她放任他尸身漂泊、□□撕裂,一点填饱肚肠、一点归于泥泞。
  这是神为先知选择的美好结局。
  夕阳彻底沉默、光辉哑然退却,洛德伊丝打量着自己的骨肉,似乎从这凡俗的躯体中抽离,她反复拷问自己:“我是否还拥有信仰?我是否还是神灵?”
  她给予自己肯定的答案,自己这具俗世间的血肉,终究要铸造成为新的生命。而她混乱的梦里,自己和神的身份已经交织不可分离。
  被控制。
  那么就被控制好了。
  这是一种奇妙又满足的关系,洛德伊丝感到自己与这具血肉之躯前所未有的亲密,血脉像缝线一样细细密密地把神的灵魂缝进这具躯壳。
  洛德伊丝找回了年幼时遗落的家,重拾了贵族小姐的身份,尽管她灰败、瘦弱、不喜欢言语,但她永远能端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如同神殿的雕塑。
  随着带着愧疚和怜悯的滋养,洛德伊丝骨肉逐渐匀亭丰盈,瞧起来便是一个娇养的小姐了,一切过往被粉饰平整。
  然而这些新遇到的贵族子弟们并不信神,他们嬉笑着追逐交际圈的华贵美好,往自己身上粉饰上名头的高贵,当然,这也不失为一种信仰。
  神殿圣女的光辉早已遗落,不过空有一个漂亮的头衔。洛德伊丝有幸被选做圣女,入主落满旧日灰尘的神殿,随着最后一个大法师魔力的丧失,神殿的荣光彻底凋零,圣女这个符号性的象征物成为小姐们高贵身份的战利品。
  那些贵族子弟们对于洛德伊丝圣女没有丝毫崇敬,只有微妙嫉妒。
  “一个装腔作势的流浪儿,也能获得这样光鲜亮丽的身份?”
  “她的身上还保留有血脉的高贵吗?是否早已被穷酸的污浊侵蚀?”
  圣女洛德伊丝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漂亮的空头衔,因此她并不自衿。可惜无人能够探究她的内心,表象的清冷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只是披皮的圣女。
  内心的神。
  她信奉信仰的高低决定着人力量的高低,这些愚人,不配她浪费一点时间。
  直到她被取代,身体与灵魂之间的缝合线松动,露出狰狞不契合的疤痕,原有的灵魂被赶出躯壳,她想到了先知的预言:你为成为神而生。
  也许,她是将成为神,但那神也可能不是她。
  再次醒来时,她在禁地的结界里,化为一抹光或尘埃,空气一般为人无视。
  她的姿态宛如在母亲的胞宫里,伶仃的臂膀环抱着自己的躯体,然而也只环抱到一捧虚无。
  没脚的、被人无视的幽灵。
  我是什么?是神?还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