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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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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常牵着苏恙的手,跟在孟婆的身后,朝着忘川进发。
从前,苏常没来过地府的时候,一直以为这里应该是大片的荒芜,偶尔有那么一两颗枯死的树,上面还该蹲着乌鸦;而脚下则是大片的白骨,那些在此游荡的魂们就整日与这些为伴;地府的鬼差们也该都是面无表情、不知喜乐的,整日阴阴郁郁,从不与人交谈,更不懂情爱是什么。
可当他真的到了地府,却发现这里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
的确,这里充斥着黑暗,孤寂,死亡,悲伤,可这里也有光明,热闹,新生,喜悦。
孟婆第一次拉住他要他坐下来聊聊的时候就问过他,在他眼里,地府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当时没有喝孟婆汤,却对于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很茫然,稀里糊涂地被拽着坐下,浑浑噩噩地说了些话,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他觉得那位应该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老妪,却在听了他的描述之后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手一抖,浇了面前的魂一身汤。
“你说的那哪是地府呀,你说的那是乱葬岗吧,地狱恐怕都没你说的那么凄凉。”老妪笑眯眯地看着他,把盛汤的勺子塞到他手里,“来,帮我做做事,饶了你这碗汤。”
后来的每一世结束了,他都要从这座桥上走过,偶尔坐下来同老妪聊聊这几十年的见闻,然后乘着船过了忘川,跳下转生台,回到他原本属于的世界,去找他的爱人,继续厮守一生。
那时候的他只想着快些投胎,久违还在等他,所以并没有观察过孟婆口中的地府到底是何等模样;后来他被遗落在这里七十三年,由于忘川的侵蚀,他始终过得浑浑噩噩,也不曾仔细看过这片与人间完全不同的景色。
现在他终于有了闲心,用双眼去描摹它的每一寸景色。
地府并不是没有草木,只是黑色的草木与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难以辨认;这里没有日月,却不是没有光亮,稀疏的草木上偶尔会闪烁出几点亮光,在这样暗沉的空间里反而更加耀眼;最让人惊叹的还是忘川对岸摇曳生姿的曼殊沙华,纵然苏常心里清楚,那漂亮的花儿之下尽是白骨,可却仍无法不赞叹于它的美丽。
路过奈何桥时,迫于孟婆威压的久违正在给魂分发孟婆汤,抄着个汤勺的模样令人发笑,可苏常看着他却笑不起来。
上一次见他这副模样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这一次见,一切都不同了,那么下一次再见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境况呢?
苏恙牵着他的手停了下来,指着久违脚边的汤罐说:“爹,要玩。”
苏常现在没什么心情管他,只想快点离开奈何桥,于是把苏恙交给久违,嘱咐他照看好这调皮的小孩,便快步下了桥,匆匆走了。
孟婆看了离开的苏常一眼,又看了一脸茫然的久违一眼,什么都没说,在心里叹了口气,追着苏常去了。
“恙儿,你爹咋拉?”久违把堵住魂的路的苏恙拉到自己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问到。
苏恙好像不太愿意回答他,自顾自地捡了个碗,舀了一勺汤倒进去,端起来送到久违嘴边,眼睛里亮晶晶的,“喝!”
“喝个屁,这不能喝。”久违推开苏恙的碗,捏了捏他的脸,心想这崽子真是贼精贼精的,“喝了会变成傻子。”
苏恙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歪了歪脑袋,指着从面前走过的魂,“它喝了,它也喝,骗人。”
久违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组织了好半天语言,“它们都死了,喝了这个好投胎。”
“死了,傻子?”苏恙眯了眯眼,打了个哈欠,垂着脑袋盯着碗里看不清颜色的汤,又重复了一次:“傻子,投胎?”
久违心想现在的小孩真难搞,一点都不好糊弄,而且还抓重点抓的贼准,一时间既词穷又语塞,恨不得抓起苏恙甩到忘川边上去。“反正不能喝,快给我。”
“没听懂,喝,好喝。”苏恙又把碗递到他嘴边,开始和尚一样地念经:“喝,喝,好喝,张嘴,啊——”
“啊你个大头鬼,”久违屈指在他脑门上崩了一下,被烦得想要打小孩,“滚去找你爹去,你爹喝,我不渴。”
小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烦人呢,他成亲了以后绝对不要小孩,就算有了,也丢给老婆带,等长到不那么猫烦狗厌了,懂事了,他再带出去玩。
苏恙眼睛转溜了几下,忽然捧起碗,仰头灌下了那碗汤。
当时久违把他丢在身后,正在给面前的魂盛汤,也没有看到;苏恙把空碗放在他脚下的时候,他只以为是这小崽子把汤泼了,也没有多想。
苏恙喝了汤以后觉得身子有些发冷,便往久违身边凑了凑,紧紧贴着他。
久违以为小孩在撒娇,捏了捏脸打发他,又忙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直低着头盛汤的久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自己面前这个魂怎么不走?当他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有些生疏的脸。
“……哥。”久违收回了递汤的手,瞥开了与遥歌对上的实现,低声叫了句,当做是打招呼。
遥歌冷笑了一声,注意到躲在久违身后的苏恙,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恙,冷声问到:“你是谁?”
久违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刚要起身护着苏恙,遥歌就已经先一步抓过了小孩提在半空,审视了许久,冷笑到:“那个凡人也会有儿子。”
“这是司墨的儿子,司墨跟琳琅去忘川了,等一下就回来……”久违着急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希望遥歌能放过苏恙。
“你怕什么。”遥歌目光一转,仅在久违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让久违觉得寒冷异常。“张口闭口琳琅琳琅喊得亲热,你倒是看清自己的身份,杂种。”
听到最后两个字,久违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瞪着刚刚还让他恐惧无比的人,低声吼到:“我不是杂种!”
遥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有些发抖的苏恙一眼,轻蔑到:“喜欢跟杂种凑一块玩的,不也是杂种么?”
“放心,你现在是神君,我就是个地府破撑船的,动不得你,也没兴趣动你。”遥歌终于把苏恙放下,也收回了不断逡巡在久违周身那刀一般锋利的目光,冷笑了一声,“滚吧。”
还没等久违做出反应,有些被吓呆了的苏恙忽然朝着遥歌“呸”了一口,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指着遥歌大骂一句:“狗东西!”
……小朋友你很勇敢啊你。
“……”遥歌没有料到这小玩意这么有趣,当即笑了起来,抓起苏恙的衣领一甩,就要把他丢下桥去。
桥下黑咕隆咚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有什么,久违害怕苏恙有个闪失自己得下地狱,情急之下扑了过去,紧紧抓住了遥歌已经深处桥外的胳膊,“哥,不要啊,他还小,你别这样……”
“哦?”遥歌扭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忽然脚下一勾,又用力一抬,把半个身子都搭出桥外的久违踢下了桥。
那一瞬,苏恙瞪了大了眼睛,大喊一声:“叔——”
遥歌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叫什么叔,你不知道那是你爹?”他刚想松手把苏恙也丢下去,身后就传来了苏常的惊呼和孟婆的怒斥:
“久违——”
“龟孙你干什么!”
紧接着,桥下就传来了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然后,有一个烟灰色的影子快速掠过他身旁,放佛化作了一道光,追着刚刚落下去的那个人,朝着深渊直直坠下。
他手里的小孩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爹——”
孟婆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冲到他身边,抢过了他手里的苏恙,拎起一旁的板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边砸边骂:“王八羔子你嫌罚你罚得轻了是吗?!你不想干你直说!老拿你弟撒气算什么!”
“我就是见不得他好!”向来在孟婆面前就蔫儿的遥歌忽然像是火山爆发一样,不知哪来的勇气,彻彻底底将这些年积攒的怨毒吼出了口:“我哪里比他差!我哪里不比他好!我是老大!我才该是承君位的那个人!我处心积虑算计那么多年!就因为我娘是婢女!我什么都没了!我拼了命想要的东西他根本不稀罕!不稀罕他也占着不放!这算什么!你当我想在这里撑船!我宁愿去十八层地狱!我宁愿魂飞魄散!你真当我想在这里跟那个傻逼共事!”
孟婆被他吼懵了,一时间心情复杂,先前准备好的说教话语全忘了个干净,这会儿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而遥歌口中的“傻逼”,此刻正抱着那杆染满了黑血的破布招幡,静静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身后。
那是昼筝的哥哥,潼光。
孟婆一见潼光就松了口气,使了个眼色叫他赶紧把这人弄走,不能让怀里的小孩再受惊吓了,至于其他的,日后再算账。
“阿遥啊,”潼光抖了抖招幡上的血,沉沉的声音响起,“别吓人小朋友了,走了。”说着抓住了遥歌的胳膊,像是抓着一片云一样,轻而易举地拖着遥歌走了。
遥歌就像只被老鹰抓住的鸡仔,站都站不住,一路充当着扫帚,把路面扫了个干净,嘴里却仍在骂骂咧咧:“你他妈是缺弦儿吗你?放开我,听见没有,叫你放开我!□□逼啊别碰老子!”
苏恙从没见过这阵仗,没法像孟婆那样习以为常,等那两个人走远了,才想起来害怕,再加上爹不见了,于是嚎啕大哭起来:“爹!爹!不要我!爹!回来!回来!爹——”
孟婆的头又开始疼了,打发完这个打发那个,她老太婆简直像个破事多回收站!“别哭了别哭了你这兔崽子,你爹死不了,喊得姨头疼,快别哭了!”
桥下看着黑咕隆咚的,仿佛深渊,其实下面是忘川的一条支流,不算浅也不算深,恰好是有人摔下去不会磕死也不会淹死的深度。
只是孟婆不知道为什么她迟迟没有听见另一声“扑通”。
忽然,桥下的黑暗中传来物体出水的声音,随后响起的便是苏常有些嘶哑的嗓音:“我没事,恙儿不要哭了。久违也没事,我这就上去。”
苏恙听见苏常的声音安心了不少,可嚎啕却一下子止不住,等苏常爬上来的时候还一抽一抽的。
孟婆原以为这就算了了,可当苏常背着晕过去的久违露出全身的时候,怀里的小孩浑身一震,随即又开始疯狂地嚎起来:“爹!爹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爹——”
孟婆抬头望去,也屏住了呼吸。
出现在她面前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爬出来苟延残喘的恶鬼——苏常浑身黑色和红色的液体混杂,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大块的皮肤脱落,露出里面红色的肉,左眼皮被忘川水蚀得干干净净,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着,望向孟婆和苏恙。
“爹没事,别哭。”苏常安慰着苏恙,勾了勾嘴角。
那副能把小孩吓得做噩梦的模样,此刻竟然能看出一丝温柔来。
“来,搭把手,久违溺水了。”苏常显然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还朝苏恙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真的没事,然后缓缓蹲下身,用只剩骨头的大腿抵着桥上的青石板,把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久违身上的衣物被打湿又起皱,苏常背他的时候被他的衣物夹住了一块皮肉,于是随着久违被放下的动作,他后肩上的那一块皮肉就被扯了下来。
看到那块血淋淋的皮肉时,苏常仿佛才感觉到痛,“咦,我后背有点疼……”
苏恙就看着爹直愣愣地倒在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