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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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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上去地府各处溜达了一圈回来以后,见到的就是快要哭昏过去的苏恙。
小孩的眼泪已经挤不出来了,却因为先前哭得太猛,还在抽抽搭搭的,时不时噎一口气在嗓子里,咳得像是要把肺吐出来一样。
而让他哭成这样的人——他那快要只剩一副骨架子的爹,苏常,还在屋里头进行抢救。
苏常的肉身被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腐得差不多了,他不知道判官用了什么法子给他恢复到了先前的模样,然后把魂给他塞了回去。
虽说肉身完好无损,可他那被忘川河水蚀得坑坑洼洼的魂却脆弱得很,这也就导致了他的身体底子非常差,稍有一点刺激就容易生病。
只是他没想到忘川水也会侵蚀他的肉身。
其实就算他知道桥下是忘川水,而忘川水会让他生不如死,他也会跳下去救久违。因为他知道,他的兔子怕水。
当他看见久违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快去救他呀,快去呀,晚一步他就没啦。
一想到久违会死会消失,苏常就头皮发麻。
和他分离不要紧,可若是他会没了,再也找不见,那是绝对不行的。
毕竟这是这世间他最怕的事。
所以什么都不顾了。管他桥下是什么,管他黑暗里有什么,管他跳下去会落到哪去,管他这么做是生是死——就算消失,他也要追着他。
于是义无反顾地跳了,甚至都忘记了对苏恙的愧疚。
当他听见落水声的时候,心里是有一丝惊喜的——如果是水就好办了,可地府哪来的水呢?那必然是忘川了。是忘川也好办,他现在不是魂,他不怕忘川水。
从前他和久违还好着的时候,他们和昼筝一家也曾来地府一日游过——带着彦甫和彦羲,五个人热热闹闹地来添乱。
那个时候他摸过忘川水,那会儿的忘川给他的感觉是冰冷的,死气的,里头浓郁的悲伤化作了实体,使得这河水沉重无比,手插/进去仿佛都要拔不出来。
而后来那腐蚀他的忘川水则是灼热的,像是每年中秋架在炉子上烧茶的瓷壶,哪里挨到了都会立马起泡,泡挑破了,记忆就顺着那脓水流走,沉进忘川里。
这一次他跳进忘川里,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感觉不到那是流动的水。
他就那么一直往下落,哪怕入了水也是那种在空中的感觉。时间变得很慢,仿佛一切都缓了下来,黑暗中没有来由的暗香让他沉迷其中,一点点合上眼皮。
直到他触到了久违挣扎的手,听见了桥上苏恙的哭声,才猛地清醒过来,抓住一直挥舞手脚的久违,朝岸边游去。
他差一点,就要彻底和久违永远在一起了。
他背着久违朝桥上慢慢走,边走边想,最终得出结论——这种在一起,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每年都有槐花饭吃的在一起,是苏恙不听话了可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在一起,是他们一家三口,或者以后的四口、五口能一同逛庙会的在一起,也是他能枕着他的胳膊安心入睡的在一起,而绝不是隔着棺材板长眠于地下的那种在一起。
他是不是特矫情?或许吧,可能他生来就是个矫情的人。可这样的矫情,是久违喜欢他的一个原因,所以哪怕再痛苦,他也要矫情着过活,仅仅是因为他的爱人喜欢。
苏常从落进水里那一刻起,皮肤就在溃烂,血肉就在消融,可他却没有注意到——不仅仅是因为深处黑暗,还因为他眼里、心里,都只有背上的那个人。
其实苏恙哭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出问题了。他背着久违每走一步,就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咯吱”一声;同时脚踝也不听使唤,走个路歪歪扭扭的,走出来的路线活像条蛇在地上爬的;他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滴落,从他的头上、胳膊上、腿上,“啪嗒”落在地上。
然后他用变形的声音安慰苏恙——那不是嘶哑,那是他的嗓子也在一点点溃烂消融——落水时他可能吞了一口忘川水下去。
当他跪下,看见自己只剩白骨的膝盖,他心想,完求了。
皮肉被撕掉,白骨露出来,眼珠掉了滚老远,牙齿磕碎了掉出来,还有差点就流出来的脑浆。
苏常倒下之后仅剩的些许意识,全都用于思考苏恙看到了这血腥暴力、惨绝人寰的场面,到底要嚎几天。
幸好,他醒的时候苏恙已经不哭了——他睡了五天,苏恙哭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
“爹,醒啦。”苏恙趴在他床边,双眼肿得像俩核桃,用力都睁不开,只好虚虚地眯着眼,样子极其滑稽。苏恙的嗓子哑得厉害,声音乍一听不像个小孩,倒像个十几岁处在变声期的小少年,“王八蛋,吓死人。”
苏常看着他,撇了撇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可嘴一动,眼泪就先流了下来,“傻瓜,爹怎么会不要你,爹是怕你叔出事,这不是没死么,下次不会了。”
“你还敢有下次?”一旁的孟婆见他醒了,松了口气,转瞬翻脸,劈头盖脸地骂开了:“你个王八犊子,你这是要骇死老太婆是吗你!老娘从来没见过死得这么恶心的,还就倒在我面前,眼珠子滚到我脚边,我真想一脚给你踩爆了,让你以后再瞪我!赶着往忘川里头跳,你可真是个人才。哎哟妈的真是恶心死了,我差点让涉水给你撮起来扔了。”
“那不是也没扔么,咳咳……”苏常的嗓子还没好完全,说话多了会火辣辣地疼,他本不想再说话,可在屋里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久违,只好再开口:“……人呢?”
苏恙捧着他冰凉的手,回头看了眼孟婆,又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拍了拍被子,“睡觉,睡觉,不疼了,乖,吹吹。”
有那么一瞬,苏常觉得苏恙在骗自己,但他不能确定。
很多时候,苏恙的表现并不像是一个小孩子,相反,他好像知道很多事,但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苏常忽然想到,那毛团在家里放了那么久,该不会一直都是活的,还会对发生的事有印象的吧?
……那他拿它们去炼药,岂不是一把火把自己那么多儿子都给烧死了?
“恙儿别烦你爹了,他睡五天了都,这会儿不困。”孟婆走过来,把苏恙抱了起来,转头朝外喊:“兔崽子,药熬好了没有,人醒了。”
久违在外面应到:“好了好了,来了。”
那天久违只是呛了几口水,加上忘川太冷,周遭又都是黑暗,他落到水里被那么一激,就晕了过去,其他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被冻的有点流鼻涕。
孟婆一见苏常骨架子都快摔散了就知道事态严重,放下苏恙去找判官救命。
苏恙哭声撼天震地,于是久违被他吵醒了。
结果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满地血水,和快成骨架的苏常。
意识到眼前这穿着灰袍的骨架是苏常的那一瞬,久违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就是他,把司墨害成眼前这副模样的吗?自己的懦弱,什么时候才能不靠伤害别人来埋单?
眼前无数画面交错闪过,久违头疼得厉害。他总觉得自己能从那些光影里抓住些什么,可到头来,越想看清,头就越痛。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想从这些画面里找到一丝有关司墨的线索——他总觉得他们之前是认识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画面交错越来越快,耳边的哭声也越来越尖利——
苏恙见久违醒了,收敛了哭声,刚想让他救救自己的爹,结果久违“扑通”一声又倒下了。
后来久违醒来,是在孟婆府的客房里,判官一直守着他。
他从判官的口中得知苏常不省人事,哪怕请来了绮境里的烛了也一筹莫展,他忽然想到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救苏常。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哪怕只在天上待一瞬,人间的时间也飞似的流过了。
索性久违在入口就碰见了采药归来的老君,赶紧把人抓来救命。
苏常凭着烛的那根掌骨吊着口气,终于撑到了老君炼好药喂下,一群人都才松了口气。
久违自打醒了之后就没日没夜地守在苏常床边,生怕错过他醒来,结果自己先撑不住倒下了。他睡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又醒了,被孟婆打发去熬药。
所以当他听见孟婆那一句“人醒了”的时候,差一点就喜极而泣了。
久违端着药撞开门,也不顾撒出来的药烫到了手,直冲到床前,看着床上半坐起来朝他笑的人,忽然心底一阵悸动。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把药碗交给孟婆,然后半跪在床上,紧紧抱住了苏常。
“诶等……”苏常看见他的右腿跪上来的时候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胳膊太沉重,没法举起来阻止他,可话也没来得及说完,那兔崽子就狠狠地抱了上来。
随后,一屋子五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苏常肋下传来的那一声“咔嚓”。
“你个狗|日的……”苏常一口血喷到被子上,用还有一半手指都是白骨的手狠狠捶了久违一下,然后那只手上的骨头也噼里啪啦掉了一床。他哭笑不得,“那么用力做什么,我还没长好呢……”
久违急忙松开了他,嘴里怯懦着“对不起对不起”,低头帮他捡指骨,然后就看见了苏常腹下空荡荡地那一块。
那里的皮肉还没生好,哪怕透着衣物都能看见白骨的影子,而自己刚刚那用力的一抱弄断的骨头,此时将衣袍顶出个尖来,上面晕开了一片血。
“很疼吧……”久违捧着捡齐的指骨,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染血的衣袍。
“别碰!”苏常“嘶”了一声,按住了他的手,对上他的目光时似乎有点难为情,“别看,都是血。它自己会长好。”
久违感觉到了指尖的濡湿,也看见了苏常表情的颤动。
很疼吧,一定很疼。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