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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荊棘(六) ...

  •   沈光暉人高馬大,步伐也大,何鏡弦在他身後小跑步追著,恍惚之間覺得這場景莫名熟悉,撿到嘿美那天好像也是類似的場景,同樣的背影,同樣的步距,自己還是那個同樣的自己,眼前的沈光暉也是毫不猶豫大步往前走。一路追著沈光暉回到租屋處,何鏡弦硬是趕在電梯關門之前伸出一隻腳卡住即將關閉的電梯門,把身體擠進電梯裡,此時電梯裡只有何鏡弦與沈光暉兩人,沈光暉渾身低氣壓,讓本來想開口繼續追問的何鏡弦決定先閉嘴看情況。
      電梯門開,沈光暉步出電梯,走到他家門前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家門閃身進去,一系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完全不給何鏡弦溜進門的機會。吃了閉門羹的何鏡弦自然不願放棄,站在門口開始按電鈴,按了幾聲無人回應,便從包裡拿出手機傳了一則訊息給沈光暉:『你知道我有你家大門的鑰匙,你不開門等等我回家拿鑰匙來開跟你親自開門一樣的意思。』
      果然,一分鐘不到,門內傳來門閂轉動聲,門打開,何鏡弦看到的就是沈光暉背著她往室內走的背影,那背影微微駝背,沒了平時的意氣風發。何鏡弦進門後轉身關門,順便把門鎖鎖上,剛鎖好就感到腳邊一坨暖毛蹭著她,低頭一看,是嘿美。
      「哇!嘿美好乖,給姨抱抱。」何鏡弦蹲下來一把將嘿美抱起來,經過這幾年的訓練,何鏡弦抱貓的姿勢熟練了不少,嘿美在她懷裡舒服地將頭靠在她手臂上,全身放鬆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一人一貓邊歪膩邊走進客廳。沈光暉為了畫畫將臥室改造成畫室,剩下的客廳被布置成臥室。客廳原有的茶几與沙發被撤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加大尺寸的床與床邊一個帳棚造型的貓屋,電視櫃裡擺了一本又一本的程式用書。靠陽台那一面牆有一個直達天花板的貓爬架,那是沈光暉剛搬來時何鏡弦買來送給嘿美的,雖然花了一大筆錢但這麼多年都還沒被嘿美抓壞,品質很讓人滿意。何鏡弦走到貓爬架旁邊,撒嬌撒夠本的嘿美乖乖跳到架上找了一個好位置,腳張開開始理毛。
      方才一路小跑步不覺得,一停下來就覺得口乾舌燥,何鏡弦往廚房走去,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冰水,順手從流理台拿起一個杯子在水龍頭下沖一沖,替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倒完就靠在流理台,拿著杯子喝了一口水,開始思索沈光暉的情況。
      認識那麼久,除了剛認識時有聽說過沈父長期待在瑞士工作以外,從來沒聽過沈光暉提起他父親,雖然早已經過了會黏在父母身邊撒嬌的年紀,但從未聽聞還是有點異常,也從沒聽說過沈父從瑞士回來,即使是過年去拜年也沒看過沈父。印象中自己曾經問過沈母,她當時笑著說國外過聖誕節,華人新年他們沒有放假所以過年不會回來,當時自己有被這個答案說服,現在想想有點不合理。如果沒記錯沈光暉提過他父親是個畫家,畫家工作應該沒有分什麼節慶放假的,要工作應該也不侷限於地點。況且沈光暉離家這些年,沈母有北上來看過他幾次,沈父卻是從來沒出現過。
      在心中好好組織一下用詞,何鏡弦決定去敲畫室的門,手剛舉起來還沒敲,門就被打開了,沈光輝像是沒看見何鏡弦一般逕自往廁所方向走去,被無視的何鏡弦也不管他,走進畫室。畫室地板四散著顏料與畫筆,還有好幾團揉過的紙球,何鏡弦撿起一張攤開看了看,上面是用鉛筆打的草稿,看起來像是一個人的臉,相較於地上亂七八糟,畫布上一片空白,在這空間內顯得很是突兀。
      何鏡弦又陸陸續續打開地上的紙團,看了看上面的內容,有的畫的是眼睛、有的是鼻子、有的是嘴巴,還有幾張是手部與脖子的特寫。何鏡弦跪坐在地上,把所有的紙團攤開擺在眼前,一幅一幅比對,試圖把所有碎片拼成一張完整的臉。如果沒猜錯畫上應該都是同一個人。從沒看過沈光暉畫過肖像畫,他的畫都是以風景為主,何鏡弦看過雜誌對他的評語,無一不是稱讚他的光影抓得很吸引人啦,線條俐落不拖沓等等。對此沈光輝曾經吐槽過,光影關係物理學得好就不是什麼大問題,他曾經故意將一幅畫的影子畫在相反的位置,結果那幅畫在網路上引起多方討論:到底是無心的失誤,亦或是有什麼特別涵義。
      果然很多名創作背後其實只是一個念頭,何鏡弦想起阿帽曾經說過的,攝影時不見得會考慮那麼多,純粹是時間地點畫面對了,那一刻成就一張有名的作品。

      沈光暉走到廁所打開水,把頭放在蓮蓬頭下沖,試圖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一點。
      「不過是個小問題,沒什麼的。」一道小小的聲音在腦裡徘徊。沈光暉對自己說:不過是父母離婚罷了,自己從懂事開始就一直跟這個彷彿掛名父親般的男人很疏遠,小時候也就每年暑假母親會帶自己去瑞士找他團聚,而所謂的團聚就是母親白天帶著自己到處玩,晚上跟父親吃一頓飯,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沈父住在瑞士伯恩,工作室間兼住宅就位在環繞古城伯恩的阿勒河畔,窗簾拉開就能看見河岸風景與古色古香的拱橋。沈光暉記得小一升小二那一年暑假,同樣是跟隨母親到瑞士找父親,某天早上睡醒突發奇想,下樓翻了紙筆就坐在窗邊畫起風景,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覺得眼前風景很美,應該拿些什麼記錄下來。就這樣,被自己不甚熟悉的父親發現了繪畫天分,當時父親狂喜的表情比在機場接機時還要更加興奮,生平第一次,沈光暉感受到什麼是父親的懷抱,那是一個充滿顏料與雪茄氣味還帶著一絲香水的懷抱。伴隨著母親進門的是她的尖叫聲,她尖叫著從父親懷裡把自己扯出來,一向溫和待人的母親正用德語與父親爭吵。鑒於當時自己只會基本的德語對話,加上父母爭吵語速太快,他根本沒有聽清楚他們在吵什麼,他只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才讓母親這麼生氣,母親一手勒著自己的脖子,有點喘不過氣,不敢反抗的小孩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裡,只能傻傻地瞪著地上自己方才的畫。
      那次爭吵後隔天一早,沈母就帶著一夜無眠的小沈光暉搭上往機場的車,飛離了那年夏天籠罩在沈光暉頭上的陰雲。
      沈光暉記得當時父母親吵架的發音與用字,事後慢慢查了才知道,父親當時說自己就是他的翻版,是個天才,要母親放棄他留下來。母親的回答不外乎是拒絕與反對,扣除雙方互罵的內容,何母最後罵了一句「人渣」讓沈光暉印象深刻。
      從不開口罵人的母親罵父親是人渣。
      當年小沈光輝還仔細查了一下所謂人渣的意思:品行敗壞、道德低下、人類社會中的殘渣。

      那年暑假沈光暉過得很不快樂。那陣子沈母依舊是待在身旁替他打點生活,但沈光暉敏銳的感受到母親情緒的不正常,她日日紅著眼睛,倒茶時手指還會微微顫抖,起身站立時還要扶一下身旁的東西才能穩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坐在沙發上總是一手撐著頭,好像那顆頭有千百斤重一樣。
      最後小沈光暉哭著道歉了,他向沈母道歉,他不該畫畫,不該像爸爸一樣對畫畫有興趣。沈母看他哭得一蹋糊塗眼眶也濕了,一母一子抱在一起哭了一下午。
      最後沈母還是送沈光暉去學畫了,聽見繪畫老師對沈光暉的高度評價,沈母除了微笑並不多說什麼。
      「不塊是混了我的血,你的確是比你那個基因上的父親更高一階。」小沈光暉永遠忘不了那年母親站在自己的畫前,笑得那麼燦爛飛揚。

      關上水龍頭,沈光暉扯過一旁的浴巾擦擦頭髮,走回畫室,看到畫室一角何鏡弦正窩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麼,沈光輝移步過去,就看見地上的紙團全被打開了,裡面是沈父的眼睛、鼻子、嘴巴、眉毛。沈光輝不作聲響的蹲在何鏡弦身後,幽幽地開口:「那是我爸,基因上的父親。」
      正聚精會神研究畫的何鏡弦被沈光暉這一句話生生嚇出一身冷汗,轉身看到沈光暉正要發火又想到自己擅自打開他的畫,窺探他的未完作品,不禁有點心虛。作品一向能夠反映作者的內心,無意間窺探他人隱私且正主就在眼前,何鏡弦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是有意的,就是地上太多紙團…我就是好奇…」見沈光輝沒什麼反應,何鏡弦彎下腰來跟沈光輝道歉。
      沈光暉一樣沒什麼反應,面無表情的盤腿坐下來開始擦頭髮。何鏡弦緊握的雙手手心開始冒汗。心中的小算盤開始打得飛快,眼下自己有錯在先,無論沈光暉接下來什麼反應自己都要好好擔下來。
      「對不起,窺探了你的隱私。你現在不想講也沒關係,但哪天你想要有個人聽你說話,你可以來找我。」
      沈光暉一把丟開浴巾,低頭在何鏡弦頭頂吻了一下,蜻蜓點水一般。何鏡弦抬頭看著沈光暉,原本因為被沈光暉嚇到還未平復的心跳速度又往上提升了一個階級。
      「有沒有覺得心跳加速,血液往臉上衝?那就是心動的感覺。」沈光暉笑著看向何鏡弦,「既然妳都心動了幹嘛不答應我跟我交往?」
      聽到這席話何鏡弦稍稍放心了,就憑這反應沈光暉應該沒有在生自己的氣,畢竟還能調侃自己,何鏡弦鬆了一口氣,「不就吊橋效應?騙小孩的玩意兒你也想拿來騙我?」
      「你怎麼那麼難攻略啊?換做其他女生早就貼過來了。」
      「就是知道她們會貼過來你才不敢這麼對她們說吧?」

      沈光輝躺倒在畫室地板,一旁散落著一張張他父親肖像的草稿,每個部位都能看出一點沈光暉的模樣。何鏡弦抱膝坐在他身旁,聽他說著他小時候的事。
      「其實我最剛開始畫畫是為了我媽,因為我媽說我的畫比我爸還要好,為了她開心我才動筆,就這樣一直畫到現在。我一直有種感覺,就是我媽並不愛我爸,所以我對我爸印象其實沒有很好,畢竟我從小就跟我媽留在國內,除了每年暑假去找他,他從來沒有回國來看過我,或是關心過我的狀態。我一直都當自己沒這個爸,老師問起來我都說我只有媽媽,那個年代離婚率還沒現在那麼高,只要我這麼說,老師就會對我格外的好。母性就是這樣,常在某處特別氾濫,雖然這個氾濫讓我後來搞鬼都沒有被處罰就是了……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媽當年會罵我爸是人渣,我還特意去查了人渣的意思,大了我也上網查過我爸,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有家庭之類的,但關於他私人的消息很少,大多都是他的畫又被高價賣給某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冤大頭。」
      「直到今年,他最新一幅作品出世了,畫裡是一個孩子在噴泉旁玩紙船的畫面,他還發表聲明說這副畫他不賣,他要送給他唯一的兒子當作他的成年禮物。
      「呵呵…什麼成年禮物?我都幾歲了?過去每年暑假我跟我媽回瑞士他還不知道我早就已經出社會在工作了,誰跟他成年不成年。」
      沈光暉眼神看著天花板,嘴角上揚帶點嘲諷,「上禮拜回家的時候我媽告訴我,我爸寄來離婚協議書,還有一份律師聲明,內容不外乎是我媽私自帶我回國,剝奪他與我相處的時間,還指控我媽不讓他探視兒子,妨礙他行使親權。」
      「呵…什麼親權?他從頭到尾沒有行使過吧?連我幾歲都不知道了談什麼親權?」
      沈光暉臉上在笑,何鏡弦卻覺得那笑臉無比刺眼。有點不忍心的轉開視線,問道:「你媽怎麼說?」
      「她要我別擔心,不會影響到我,她要反告他遺棄,沒有盡到身為父親該盡的義務。還有我已經成年了,他們倆離婚與否對我都沒有影響。」
      何鏡弦挪動身子,伸手揉揉沈光輝還略帶水氣的頭髮。「真的對你沒影響?」
      「沒吧,能有什麼影響?我早就不靠父母生活好幾年了。我媽其實也暗自存了不少錢,我爸固定每個月會匯錢過來。」
      何鏡弦不置可否。沈光輝臉上的笑依然掛著,好像父母離婚對他真的沒有影響。
      「那不說你父母,聽那個小妹妹說你最近的畫很糟糕,怎麼個糟糕法?」

      這句話像是一個開關,他緩緩起身,走到畫布前,拿起一支畫筆,沾著畫板上的顏料開始在畫布上亂撇,撇了幾道刺眼的紅痕後,他轉移目標,開始往地上幾幅完成到一半的草稿上撇。何鏡弦見狀上前抓著沈光暉的手,不讓他繼續摧殘那幾幅畫,誰知他另一手從地上抓起一把筆刀,推開何鏡弦後把一旁地上的畫抓過來,一刀一刀劃破。
      「畫得這麼糟,毀掉好了…」
      劃完一副還不過癮,他開始在四周的地板搜索,直到看到那張畫著他父親眼睛的白紙,他一刀過去劃破那雙眼,一旁的鼻子、嘴巴、手、臉,彷彿他在透過這些畫殺死那個提供自己一半基因的男人。

      何鏡弦從沈光暉抓起筆刀的那一刻就縮到門邊看著,她想轉身離開,又怕留沈光暉獨自一人會出更嚴重的事,只好默默拿出手機,以便隨時報警求救。她從來沒想過沈光暉會有麼瘋狂的一面,相處這麼久沈光暉總是一副笑看他人的態度,一張嘴得理不饒人,又愛到處吐槽,若不是頂著那張好看的臉外加腦袋轉得飛快,應該三不五時會被人堵在暗巷圍毆,有時何鏡弦都覺得跟他講話自己的臼齒都要被咬得粉碎。
      這樣一個如魚得水的人,現在正為了父母親離婚而手拿利刃四處破壞,破壞的目標是一張張他父親的肖像,一個部位接著一個部位破壞,最後只剩破碎的紙片散落一地。
      畫室內滿目瘡痍,地面鋪滿了碎紙片與被劃成一條一條的畫布,沈光輝站在其中,低下頭俯視他自己的傑作,良久,丟下筆刀,手摀著眼跪坐下來,咽嗚聲從指縫透出來。
      「我爸連我幾歲都不知道,我媽只是為了證明她的基因讓我比我爸更會畫畫。這種父母離婚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傷心…」
      沈靜弦默默挪動腳步來到沈光暉身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大男孩樣樣都出色,本該是個能讓父母到處炫耀的資本,但偏偏他更像是父母雙方互相鬥法的道具。何鏡弦覺得眼前的大男孩身影不再高大,恍惚間看見一個縮在母親懷裡的孩子,被母親修剪得圓潤且上了漂亮指甲油的指甲掐著脖子,渾身不能動彈。

      「你確定你一個人可以?不必我陪你?」何鏡弦臨走前再三確認沈光暉的狀態。她有點不放心,尤其看見方才畫室的慘狀。
      「沒問題的,我誰啊?發洩一下就夠了。」沈光暉抵著門,紅著臉,彷彿被看到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一般,急著想把何鏡弦趕出家門。
      「好吧!有事記得找我,別胡思亂想,睡一覺起來又是一天。」
      「好了啦!快點走,嫌我不夠丟人嗎…」
      何鏡弦再三叮嚀後才離開,雖然沈光暉再三保證他沒事,但那一股不安卻直跟著何鏡弦,無法消散。到了隔天中午,那股不安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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