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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绽放(2019、乙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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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家的家传画技不传外人,但外来的徒弟还是会收一些,有名如玺先生更是门下学徒无数。苗亦的父亲有一位徒弟,叫陈思雨,比苗亦大两岁。
在绘画方面,陈思雨不算有天赋,只是迫于父母和师父的严格要求才有了好功底。虽然陈思雨对绘画没有太大兴趣,但她这二十多年来,学会的可谋生的技艺唯有绘画,所以再是没兴趣也都将绘画这件事坚持下来了。
既然是从苗家画派走出来的画师,就没有一直呆在家里闷头作画的道理。陈思雨也经常外出游历,每次外出她都能学到新的东西,增长新的见识。与苗亦那一出门便一两年甚至两三年不回家的性子不同,陈思雨是个恋家的人,如果外出,一般会在初秋离家,来年初夏时候又会回到家乡。至于那年初秋是否还会再外出,就看她的心情和家里人对她的态度如何。
苗亦曾经问陈思雨为何选择初秋离开初夏回?她如此恋家,为何非要把春节这种合家团年的重要日子用来外出?陈思雨笑道:“因为害怕。”
害怕?苗亦想了想,那些来自七大姑八大姨的亲切问候确实让人挺害怕的。
和苗亦在邱州的宅中住过一段时日,花子春觉得自己对作画的观念改变了许多,懂得了随性、随心地作画,懂得了如何用画表意,因此又有了作画的激情。不,她拥有的是前所未有的对作画的渴望。她邀请苗亦与她一同外出去看山川大河,去林间小径,去乡野田间,去繁华城市,她想作画,无论以前画过的还是没画过的,她统统都想画一遍。
苗亦尤其喜欢四处游玩,所以花子春提议外出,她即刻收拾好东西上路。从初春走到盛夏,天气太炎热了,二人走到一个叫玲珑镇的地方,打算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结果在镇上找地方投宿的时候,走到一个画斋门口,苗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花子春不解地问。
苗亦按下花子春的疑问,拉她走进画斋,却问那位女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那女老板就是陈思雨。
陈思雨正在柜台写字打发时间,抬头见苗亦来了,有些意外,回答说:“这个画斋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现在盛夏,你从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家。”
陈思雨抿唇笑着。“总有例外的时候。”
“例外?”苗亦感到疑惑。
这时外面传来人声,苗亦还没看见人,就听那人说:“今天真的太热了,我给你带了酸梅汤,叫你解解渴。”
话落了音,说话的人终于走进画斋。苗亦一眼看去,那是一个无论长相还是身形都十分小巧的妇人。小妇人见画斋里有客人,便对客人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把篮子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水壶和小碗,走到陈思雨身边小声说:“要知道你店里有客人,就不会大老远喊你了。”
陈思雨接过小妇人端给她的酸梅汤的时候拍了拍小妇人的手,告诉她无碍,然后对小妇人介绍说:“这是我发小,也是我师妹,苗亦。”
“原是好友来了!”小妇人惊奇得很,她可还从未见过陈思雨的任何朋友,赶紧向苗亦示好。
苗亦礼貌回应。
陈思雨又拉着小妇人与苗亦介绍说:“这是白芸,我现在与她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这说法在不同的人听来会有不同的意思,苗亦和陈思雨虽然已有数年未见面,但她毕竟从小和陈思雨一起长大,她觉得陈思雨所说的那种“一起生活”与她和花子春的“一起生活”是一个道理,于是自己拉来花子春,告诉陈思雨:“她叫花子春,我现在与她一起生活。”
这话一说完,陈思雨和苗亦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在一旁的白芸和花子春倒是被她俩笑得摸不清状况,四目相对,各自尴尬。
谁也没想到会在他乡遇老友,就连在玲珑镇过夜的安排也直接改成小住几日,如此两手空空借住在别人家中总是不太好,再加上既然要在此小住几日,时间也变得充裕,苗亦便拉着花子春到街上闲逛,一来想买些礼物带白芸,二来正好瞧瞧这玲珑镇与别处又有怎样不同的人情风貌。
回到住处,陈思雨正和白芸一起准备晚饭,苗亦和花子春回屋休息整理了一会儿,美味的饭菜就已上桌。然而四人相谈甚欢,席间多有举杯,倒有些辜负了盘中美食。白芸笑道:“瞧瞧,‘食不言、寝不语’真不是歪道理,上桌快半个时辰,尽说了话,菜也没吃几口。”
陈思雨知她并非真的抱怨,但习惯哄她,便拿起筷子将桌上的菜都吃了个遍,最后吃得撑了,苗亦再与她敬酒,她忙摆手道:“喝不下了,喝不下了。”
“我还不知你是这样温柔的人呢。”苗亦嘻嘻笑着,放下酒杯又说:“对了,快说说你和白芸怎么认识的?”
陈思雨放下筷子,想了想,徐徐道来……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初秋离家后,陈思雨感觉画什么都提不起劲,画出的作品也让她看不顺眼,大概因为情绪太低落,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厌恶。就这样没精打采地走了几个地方,那年除夕,她到了玲珑镇。
陈思雨外出时总喜欢背上一个竹制书箱,里面放着她用来画画的工具和路上画好的作品。那天她走到玲珑镇,感到无比疲倦,索性放下书箱在路边找了个台阶坐下了。
街上有几个小儿在玩耍,其中两个在地上摆弄小火炮,点了引线捂着耳朵迅速跑开。火炮“嘣”的一声炸响,把另外三个正专心致志解长鞭炮的小孩儿吓了一跳。然后那两个小孩儿笑嘻嘻地走回去,帮另外三个小孩儿把长鞭炮挂在树上。
一个小孩儿拿着一支香去点炮,其余几个早就跑远了,点炮的小孩儿因为害怕,总在引线边缘试探,连续点了三次都没点燃引线。远处的小孩儿催他快点,问他怎么点个鞭炮都不会?那小孩儿才鼓起勇气,终于点燃了引线。引线才冒烟,他丢了香转身就跑,身后鞭炮炸得“噼里啪啦”,他吓得双脚都要跳起来了。
陈思雨看着一群孩子玩耍,不知何时自己竟然笑了起来。也不是没见过孩子过年的时候点炮仗,不过眼前的情景为她扫去了近几个月的阴霾,让她觉得有趣,有了好的心情,便从书箱里找来毡垫铺在地上,拿出炭笔和画纸,闷头作起画来。
做事太专注,便会忘了自己当下处于怎样的环境,也都不知道自己姿态如何。街上的人看着陈思雨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怜这外乡人在除夕当天不能回家,却跪着趴在这玲珑镇的街上孤零零画画,画着别人家孩童欢喜玩耍的情景,实在可怜。可是除夕的人们都忙碌着,有人外出迎接迟迟才归的亲友,有人忙着准备东西回家过年,她们只能在匆忙之中为陈思雨产生一瞬的怜悯,埋头作画的陈思雨甚至不能知晓有人觉得她十分可怜。
草图画了一半,陈思雨爬起来跪得更端正了,换了各种角度瞧自己的画有没有哪里出了问题。确定画上没问题,这才觉得自己趴了许久有些腰酸,正要伸腰舒缓时,却看见一个怀中抱着酒坛的小妇人正看着她。
陈思雨左右看了确定没人,知道这妇人奇异的眼光因她产生,才略带尴尬地问那妇人:“有事吗?”
妇人摇摇头,抱着酒坛子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虽说陈思雨并非十分热爱画画,但因作画而忘我的情况常有发生,像这般遭遇他人奇怪眼光也非头一回,她早习惯了。今日不可能就在此地将画作完,但起码要将草图打好,所以妇人走后,她又换了个姿势,继续作画。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思雨终于想要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草图已经被她画得有些精细了。再抬头,刚才那位小妇人竟又是那样带着奇异眼光站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小妇人突然开口。“你是卖画为生的?”
这么说并没错,陈思雨点头答她:“嗯。”
小妇人指着旁边书箱里的卷轴问:“那是你画好的画吗?”
“是的。”
“可否借我看看?”
“当然。”陈思雨爽快答应,顺手从书箱里取出画卷递给小妇人。“这是我初秋时候,在家乡城外画的,我给它取名‘秋实’。”
小妇人展开画卷,目光随着一点点呈现出来的画面游走,起初她只看了画中细节便已想称赞陈思雨作画功底极好,待画卷全开得见所有画面,她又忙着感叹这一副名为“秋实”的画,精致得叫人想从画中摘取几个圆润饱满的果子吃上两口。
“先生的画作叫人看了忍不住称赞。”小妇人甚至舍不得将画卷好,拿在手上都没有还回去的意思。“这幅画,卖我可好?”
陈思雨一般不会在外出游历途中售卖自己成卷的作品,但自己走走停停几个月,路上花去不少钱,又一直没有心情作画,到眼下身上也不见几个钱了,回头看看自己书箱里零散的几个画卷……若再不肯卖画,恐怕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不然贱卖了它,好歹今日她能吃顿好的,睡个好觉,过个好年,手头还能剩些钱,够她走到富足一些的地方,再将剩下的几幅画买个好价钱,足够她回家了。
“我的画,不便宜。”陈思雨故意这样对小妇人说,即便贱卖,成交前抬抬价也是必须的。
小妇人爽快。“先生开个价吧。”
陈思雨伸出双手,十根手指比得直直的。小妇人看了忙点头,说:“十文钱吗?好的,我马上给。”
“不不不!”陈思雨惊了,比划着“十”的双手连忙摆起来。“我是说,十两。”
“十……?”小妇人面色尴尬,半晌没说出话来。她把手里的画往怀里抱了抱,但确定自己给不出那十两银子,内心的委屈露于面上,嘴巴即刻噘了起来,非常不舍地裹好画卷,不情愿地塞回陈思雨手中。“先生的画太贵了。”
贵?陈思雨收好画,说:“我虽学艺不精,但师承名门,我的画哪怕不像顶尖大师那般可卖出上千上万的价钱,几十、数百却是值得。”
小妇人买不起陈思雨的画,也不肯走,就站在那里盯着陈思雨手里的画卷,委屈地噘着嘴,一言不发。
二人僵持了一阵,陈思雨竟然觉得自己要败下阵了。她自己的画,难道今天还要被人用十文钱的贱价强行买走?绝无可能!
小妇人忽而开口:“我有个提议,先生考虑一下,如何?”
“说来听听?”
“今日除夕,我瞧先生独自在此作画,想必左右没人陪伴,未来几日,无论村镇,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先生也不便独自走在路上让他人团圆的欢喜为你添加孤独寂寥。正巧我要回去准备年夜饭和孩子们一起过年,先生不如与我同归,在我那处住上几日。我好吃好喝招待先生,先生这画……”
话还没说完,小妇人的手就忍不住向那画卷伸去,惊得陈思雨赶紧将它护在了身后。
小妇人失望地咋舌,又继续说:“反正先生也要找地方投宿,客栈哪有我家干净舒适?先生就在我那住几日,这画就当食宿费用付给我,可行?”
瞧小妇人对这画卷的执着,陈思雨不禁笑起来,拿着画卷在小妇人面前晃了晃,问她:“你真这么喜欢?”
“很喜欢。可我想要这画并非为了自己,是想拿回去让书院的孩子们看看,他们从没见过像这样优秀的画作。”
“你说你有间书院?”陈思雨来了兴趣。
小妇人答说:“是先夫留下的。”
先夫?陈思雨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抱歉。”
小妇人摇头。“先夫已去三年有余,我已看淡,先生不必介怀。”
“那书院,现下就由你一个女子打理?那些夫子能听你安排?”
“我就是夫子。”小妇人笑道:“不过是间收留孤儿,教孤儿读书识字、建立品行的小书院,大多时候只有我在照料,不过也时常会有些读过圣贤书的学子来帮忙教育那些孩子。”
“书院再小也得靠钱财经营,何况那里尽收留些孤儿,你一个女子,今日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如何养得起一间书院?”
“先生可别小瞧了我,我虽不能做大事,却也有手有脚,甚至有些文化,平日挣些零散的钱不成问题。而且玲珑镇的百姓,大家都有热心肠,每月都会捐些钱财出来帮助那些孩子。”
“好吧。”陈思雨收拾好东西,干脆将画卷交到小妇人手上,说:“我便去你那处住几日,这画就算作给你的报酬了。”
小妇人抱着画卷,脸上笑开了花。“先生莫不是被我的高尚情操所感动?”
“是又如何?”陈思雨背上书箱。“再被你感动,我也只是个凡人,你可得将我未来几日的吃住招待好了。”
“这有何难?”小妇人欢喜极了,拉着陈思雨便往回走,走了一小段又停下来说:“对了,我叫白芸,先生如何称呼?”
“陈思雨。”
“陈……”小妇人把这名字默念了一遍,记好,又忙拽着陈思雨往前走。“陈先生快些走吧,孩子们可等着我回去同他们过年呢。”
白芸的书院统共有十二个孩子,她将孩子们一起叫来向陈思雨问好,陈思雨仔细看了看,发现先才在街上放鞭炮的那五个孩子全部都在这里。初见,无法评论白芸教育孩子的方法和结果如何,但可以看出,这群孩子生活无忧,过得挺开心的。
年饭很丰盛,饭后的活动也颇为欢乐,白芸还为每个孩子准备了压岁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换得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一个孩子领到压岁钱的时候对白芸说了自己的新年愿望,其余的孩子也都一窝蜂跑来说自己也有愿望。轮到最后一个孩子,白芸问他的愿望是什么,他害羞极了,小声地说:“我想学画画。”
白芸摸摸孩子的头,说:“年后第一天上课我就教你画画,可好?”
孩子立刻点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说出承若不过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履行承诺就有些困难。白芸并不擅长画画,她能画出来的东西也只是刚好够被人认出来是个什么东西的程度。年初三开始上课了,白芸准备给孩子们演示一些基本笔法,可她握笔如举鼎,手也抖,眼也花,不知该怎么办。可怜孩子们巴巴看着她,半天不见她落笔下去。
陈思雨在一旁看了好久,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从白芸手中接过笔,对孩子们说:“今日你们夫子身体不适,由我来替她给你们授课吧。”
闻言,白芸如释重负。
陈思雨从未有过学生,不知怎样才能将人教育成才,好在这不是她需要关心的,她不过在此逗留几日,临走前教这些孩子画些简单的东西,算是帮白芸一个小忙。
既然今日有陈思雨帮忙给孩子们上课,白芸就有时间做点针线活,她就坐在课堂门边,有时抬头看看细心教孩子画画的陈思雨,若陈思雨恰好与她四目相接,二人便会相望而笑,随后又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下课后,白芸连连感谢陈思雨,陈思雨认为这只是举手之劳,不值得白芸反复感谢。可白芸又有苦恼,对陈思雨说:“今日陈先生解了我的难题,但陈先生走了之后,我又该怎么办?”
“你不是说那些书生偶尔会来帮你教孩子读书?书生多少都会作画吧。”
“他们哪能和先生你比?今日孩子们见识了先生高超的画技,就懂得分辨优劣。我担心他们知道自己再不能上先生的课,会感到失望。”
“这我可管不了。”陈思雨赶紧打住白芸的话,万一白芸开口让她留下给孩子们上课,她还不知道怎么拒绝才算委婉。
瞧,还没见识到孩子们会有怎样的反应,白芸就先失望起来。白芸恐怕最擅长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思雨为此感到害怕,她甚至怀疑那几个书生愿意来帮忙教孩子读书,都是白芸用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求”来的。
陈思雨可不想自己败给这样的白芸,所以白天她都会去街上摆摊,想卖掉几幅画,凑到回家的路费。可怜她一连摆摊三天,一幅画也没卖出去,莫说回家,她快连画纸都买不起了。
“怎会这样凄惨?”陈思雨暗自抱怨。想她出师以来,何曾有过这么穷困的时候?
每次外出卖画,每次悻悻而归,白芸总第一个迎上去问陈思雨收获如何?陈思雨都只长叹一口气,放下书箱,挫败得很。
“我有个提议,先生考虑一下,如何?”
又来?陈思雨看着白芸脸上的笑容,顿感自己要被白芸套住了,但她还是礼貌地说:“先说来听听。”
“先生说过自己要在初夏回到家中,现已初春,先生的盘缠也不够再去更远的地方,不如先生答应在此帮我给孩子们上课一个月,我想办法给先生凑些盘缠让先生回家,可好?”
“你?”陈思雨不大相信。“你养活书院都要靠别人救济,如何帮我凑盘缠?”
“卖了它们就有了。”白芸从陈思雨的书箱里拿出她仅有的几个画卷。“不过先生要知道,玲珑镇是小地方,我只能保证帮先生凑够回家的路费,不能保证能将它们卖出好价钱,到时候先生不要心疼。”
自打来了玲珑镇,陈思雨已经心疼不起来了,哪里还敢期待什么好价钱?她只想凑够钱回家,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来。她同意了白芸的办法,答应未来一个月都留在这里教孩子画画。只是说真的,她并不安心,总觉得白芸会想尽办法把她留在这里,所以她得靠自己的本事离开。
过了几日,陈思雨找到一个要外做买卖的小伙子,她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剩下的所有的钱都给了他,托他帮忙送信回家。信中大概说明了情况,希望家人可以设法给她送些钱,或者干脆让人来接她回家。这封信寄出去,她才放心,好歹在书院吃住无忧,她只需每天教孩子画画就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二十来天之后,家里有人骑着快马来了,给陈思雨带来足够的银两,又捎来家里长辈的几句嘱托。本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天却引发了陈思雨和白芸之间的矛盾。陈思雨认为自己做的事不过在为自己能顺利回家添加一份保障,但白芸所看见的全是陈思雨对她的不信任,她感觉自己在陈思雨眼中完全成了不讲道理的人,为了留下陈思雨整日费尽心机。真的可笑。
白芸拿出一包银两,是她卖了陈思雨那几卷画得来的。陈思雨没好意思拿,但凭眼观其布包饱满程度,里面银两数量相当可观,这才知道白芸为了给她的画作卖出好价钱,废了不少心思。
“既然你这么信不过我,我也不留你。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也是我倾力赠你,算是报答你委屈留下来教孩子们画画。”白芸不但把钱给了陈思雨,连她好心给陈思雨添置的一些用品也一并摆了出来。“你走吧,我不会再留你,虽然我本就没打算强留你。”
陈思雨感到愧疚,向白芸道歉,白芸却听不进半句。也是,一个小寡妇为了经营好丈夫留下来的孤儿书院很不容易,或许要遭受别人许多不友好的对待,遇到的困难也会比别人多上许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教孩子们画画的人,她想将这人留下也只是为了孩子着想,并无恶意,陈思雨所表现出的对她的不信任,怎能不让她受伤?
离开的那天,孩子们都来为陈思雨送行,他们都舍不得她离开。陈思雨只是温柔地交代孩子们要好好练习画画,等她有时间,会回来看他们。白芸没有出现,甚至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她应该在故意躲开陈思雨。为此陈思雨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回家后,陈思雨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忙碌中。她不在家的日子,家里出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些事将她折腾得精疲力尽,她几乎都没时间打理自己的铺子,更没时间作画,这又导致家里收入日落千丈。等她终于把事情处理好得以喘息的时候,不禁发现已入冬月余。
今年是否还要外出呢?陈思雨开始纠结这个问题。她想出去走走,毕竟这一段时间耗空了她的心力,但旅途的疲劳让她打起了退堂鼓,她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不如去玲珑镇吧!
陈思雨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去见见那些孩子,不知这几个月里,那些孩子有没有好好练习画画?去见见白芸,她想和白芸道歉,不知道白芸还有没有生她的气?
想到这里,陈思雨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和白芸就算相处了一个月,吃住都在白芸家中,但怎么想也都是萍水相逢,分离就不需往来的浅淡缘分,谁与谁都没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她何必还对让白芸伤心这件事耿耿于怀?可她偏偏一直记得白芸,哪怕在前面家里情况最紧急的时候,她也记着自己愧对白芸,想和白芸道歉。
想去便去吧,即刻便去!陈思雨安排好家里和铺子里的事情,收拾了包袱,带了足够多的钱,直奔玲珑镇去了。
一路走下来,走到玲珑镇,已近深冬。有趣的是,陈思雨心里竟然多了几分担忧。她没有提前寄信告知白芸她要去拜访,她也不知白芸近况如何,会否还在生她的气?当初离开,白芸是个小寡妇,尚独自居住,若此次过去白芸已改嫁他人,她这么突然到访,难免尴尬。想着想着,陈思雨再次觉得自己好笑,白芸若还在生气,她正好去向白芸道歉。既是道歉,白芸是否改嫁与她何关?
书院那边,孩子们正在专心练字。白芸守着他们,趁这功夫顺便将他们的衣服拿来补一补,改一改。陈思雨刚走进书院,白芸就察觉有人进来了,抬头看见陈思雨先愣了一会儿,随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孩子们听见有人对话,纷纷回头看,一见陈思雨,都高兴地拥上了去。
一个孩子问:“陈先生怎么来了?”
陈思雨想了想,舒心笑道:“来教你们画画呀。”
“哦?”白芸故作生气地说:“我可没强迫你来教他们画画。”
“当然没有。”陈思雨放下她惯用的竹制书箱,从里面拿出一卷画给白芸。“这是送你的。”
“无事干嘛送我一幅画?”
“此前的事……”
“好了好了。”白芸接过画卷。“我也不能还在生气,说到底,你只身一人在外,对旁人有些防范之心是对的,倒是我胡乱发脾气反而不对。”
“是我不好。”陈思雨仍然愧疚。
白芸将孩子们赶回去练字,她则和陈思雨站在门口聊了一阵。陈思雨向她述说了自己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又道今次出行一来为了向白芸道歉,二来为了散心,想到玲珑镇的孩子们,她确真心希望好好教他们一些绘画技巧。
“今次我可以留得久些,但初夏之前还是要回到家乡,打理家里的事。”
白芸道:“你愿意留下帮助这些孩子,我已非常高兴了。”
因为陈思雨停留的时间有限,又因为绘画需要每日练习,不可中断,白芸便将书院课程做了调整。每日午后拿出一个时辰让孩子们上绘画课,而后再学一些文化知识,这样也算劳逸结合了。
陈思雨仍然和白芸一起住在书院,她习惯每天到市面上走走,找一些有趣的东西,午后上课便教孩子们将她看到的东西画出来。有时也会跟白芸商量,带孩子们去郊外看山看水,体验写生的乐趣,也可陶冶情操。
两个月过去,白芸确切感受到孩子们的变化,那些是无法单从学习文化知识,学习为人处世中得到。因为陈思雨来了,因为陈思雨用心让孩子们体会世外的美好,体会画境的美好,这才让孩子们有了更好的成长。
白芸自身最大的收获是在和陈思雨相处时的感到的舒适与安心,虽然她们相处日子不长,但这种感觉拉近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之间十分友好,甚至趋于亲密,有时把酒言欢、无话不谈,到深夜还不舍休息,便又一起倒在同一张床上继续聊天,终于困倦至极,忽忽睡去。到次日,醒来相视而笑,这才各自梳洗,开始新的一天生活。
为着孩子们的成长,为着自己的收获,为着她和陈思雨之间难以言明的美好缘分,白芸想送些什么来感谢陈思雨,但新年才过,她应该找些什么由头将礼物送出?最糟糕的是,陈思雨家境富裕,白芸也送不出让她看得上眼的东西。思来想去,白芸决定做一桌丰盛的菜,温上一壶好酒,就在这初春未暖的夜晚,请陈思雨好好吃一顿饭。
那天那餐饭,饭菜进得少,二人却将酒喝了许多。在遇到陈思雨之前,白芸许久没这样私下与人小酌清酒,更别谈有人与她倾心畅谈。今日也是开心,她竟谈起了自己的过往,说自己幸能与自小喜欢的人成亲,可怜新婚不足一年,丈夫就因意外离她而去。她年轻漂亮,又有大好青春,镇上想为她再说一门亲的人几乎将书院门槛踏烂。她并非贞烈不肯改嫁,只是既然她从前能与喜欢的人成亲,往后她也只会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陈思雨喝得微醺,听白芸说这话不住笑了。
“我很羡慕你。”陈思雨这样说。
白芸不解。“羡慕我作甚?”
“两情相悦这等缘分何其难寻?你遇到了,如何让人不羡慕?”
“你没有?”
“我?”陈思雨笑了。“我甚至不知钟情于人是怎样的感觉,我只知道画画,可笑我都不是打从心底喜欢画画。”
白芸闷着头,她不知道如何解释钟情于人是怎样的感觉,她也喝的昏沉了,也厌烦思考事情,便抛开了这个问题,接了陈思雨最后一句话,说:“其实,我很喜欢画画。”
“哦?”陈思雨想起最初见白芸画画的样子,嘻嘻笑了。“你想学吗?”
白芸右手抓着筷子,左手握着酒杯,也不见她吃菜,也不见她喝酒,只见酒薰红了她的脸,她在连忙点头。“我当然想学。学会了,你若走了我也不怕了。”
陈思雨醉眼看向白芸,懒懒皱眉。“你怕什么?”
“怕你走了,我又要在孩子面前出丑。”
白芸的样子可怜极了,逗得陈思雨又好笑又怜爱,便绕过桌子,拉起白芸的手。白芸懵懵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被她拉着,二人、四脚踩着完全不同的胡乱步子走到了书案旁。
陈思雨铺开纸,取来笔,看那砚台干涸,屋内也无清水,便请白芸将桌上的茶杯端来。白芸点头,走了两步却受力被拉了回去。回头看,陈思雨还拉着她没放开,难怪她走不掉。白芸嗔了一句,陈思雨赶紧松开手,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砚台注水,墨条研转,茶水始做墨水,渐浓成墨汁,陈思雨投笔喂墨,提手起来,定神思索想要画什么,想不到便转头问白芸:“你说,画什么?”
白芸反而问她:“好好吃着饭,怎的突然要画画了?”
陈思雨被她问得一愣,看她站那么远便不高兴了,复又拉起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你说想学,我便来教你画画。”
白芸嘻嘻笑出声。“好呀,陈夫子今日终于要给我上课了。”
陈思雨把笔交到白芸手里,自己与白芸亲密挨着,几乎将白芸抱在怀里,她握着白芸提笔的手,引导白芸游笔走线。
落笔随心,心若随性,画亦随性。话如暖风,打在白芸耳畔。笔尖走在纸面,舒卷成云。她说,这是我所见的白云。陡然落笔,直下成瀑,她道,我见过瀑布垂挂川上。又提笔直升而上,作峰作林,高入云端,那是她见过的入云高山。山又转下,横走而去,化为流水,水聚成川,任由瀑布汇入其中。
笔顿于此,陈思雨闭目冥想,睁眼时,忽而勾起唇角笑与白芸说:“川前有佳人,容颜不得见,唯有倩影伫立,惹人心想。”
画笔仍在勾画,画出佳人妙曼身形,话语停了,话音却打进白芸心里,掀起层层涟漪,心水泛入眼眸,蒙起莫名水雾。最初的暖风陡然成了火炉口烫人的热流,烫红了白芸的耳,烫得她捉紧了陈思雨的手,叫停了陈思雨的画。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白芸慌忙拉开自己和陈思雨的距离。
陈思雨傻傻的,不明所以,只是白芸说到此为止,她便答应了。她以为,白芸醉红了脸,连耳朵也红了,一定困乏极了。
回到房间,白芸感到心绪烦乱,刚才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散不去,甚至陈思雨的温热的气息也还缭绕在她耳旁,吹得她心痒难耐。白芸捂着自己滚烫的脸,这种感受让她既害怕又羞耻,可是,她和陈思雨在一起真的开心极了,她无法拒绝跟陈思雨要好。
为了教孩子们画画,陈思雨在玲珑镇住到夏天都快过完才赶着收拾东西回家。她安排好孩子们日常绘画功课,告诉白芸让孩子们多观察身边事物,有机会也要多去户外走走看看,这样才有利于进步。也叮嘱白芸自己要多练习画画,她说,她不可能在这里帮白芸一辈子。
白芸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半天没有吭声,忍了好久才问了陈思雨一句:“你还回来吗?”
陈思雨想了想。“今年不会来了,我还要照顾家里,照顾生意上的事。”
“那……年后呢,年后你会回来吗?”
“我若空闲,会来。”
白芸送她出城,走到城门口又问她:“你还回来吗?”
“若有空,会来。”
“不行!”白芸突然变得激动,着急地说:“你要回来,一定。”
这就话太强硬了,听来完全没有考虑陈思雨的感受,可陈思雨只是笑容中显露着一些无奈,然后答应白芸她会再来,等她做完要做的事就会再来。
一人一句,一问一答,“回”与“会”之间的感情,有着天壤之别。
陈思雨走了,日复一日,离家越近就离玲珑镇越远,越觉察自己在思念白芸。她会再去玲珑镇,她几乎开始已经开始计划回家后的工作,大致算了一下时间,明年或许在初夏,或许在初秋,她可以再去见白芸。
回家后,陈思雨闭门不出,每日都在画画,画尽了玲珑镇的人与景。店铺掌柜上门取画,看陈思雨一次交出大把画卷,愣是震惊半晌,一边看画一边问:“老板今次外出收获如此多?”
陈思雨应了掌柜一声,没有别的回答。近日她总是想画画,每画一幅便觉得有所得,但又说不出得了什么,只好继续作画,想从画中找到答案。
一日,仆人送来一封信,说是玲珑镇寄来的。陈思雨又惊又喜,惊于她才回家不足月便有信从玲珑镇来,喜在写信的人是白芸,连忙拆开来看,看那信里白芸与她说书院的孩子们非常想念她,说她走后孩子们都快无心学习,就连她也觉得生活好像都变得无趣了。
陈思雨笑了,觉得白芸言语夸张,但又为之感到喜悦。白芸因为她的离去而觉得生活无趣,转向思考,可否以为白芸在想她?白芸或许,真的在想她,所以她赶紧执笔回信,与白芸描述自己家乡生活,与白芸说自己的计划,说她也非常想念在玲珑镇的日子,说她……想念白芸。
深秋,白芸好不容易又托人寄信来,说的都是些日常内容,但到了末尾却又问陈思雨何时回来?陈思雨回信给她,可无论是初夏或初秋,都属归期不定,她不好回答。
那之后过了很久,白芸没有再来信,陈思雨一复一日等着,等得心乱如麻,但她以为白芸没有找到人送信,不好去信追问。她最初学习画时,师父每天都告诉她作画不单可以写实,更能写意,寄托心思。于是她将她的等待画了出来,将白芸画在纸上,细心装裱,挂在自己卧室里,每当她觉得想念白芸,便静静看着“她”,盼着她。
突然有一天,仆人跟陈思雨说有一位小妇人来找她,就在门外等候。陈思雨当即猜到那人是白芸,已迫不及待跑去迎接。
那是春日里雨水最多的时候,雨从未断过,仆人都来不及撑伞,追在陈思雨身后喊她慢些。她哪会在意春季细雨是否能将她淋湿?匆匆跑到门外,直到那位在绿柳下、细雨中伫立等她是我人终于被她切实看在眼里,她才觉察觉自己一路跑来乱了呼吸,才想要竭力克制,才能让呼吸均匀一些。
白芸撑着伞向陈思雨走来,脸上的笑意比春意更叫人心暖。伞上的雨随着伞被白芸收起,伞柄握在手里,雨水滴落身旁,像是见了个可爱的呆子,轻声笑道:“你怎么淋着雨就来了?”
因为思念,所以迫不及待,对吗?白芸拿出手帕,细心地擦拭落在陈思雨身上的雨水。陈思雨太高兴了,急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之前我托人给你送了两封信,却不见你回复,担心你有不妥。正好书院有个孩子被人收养,我与那个来接孩子的人一起一起将孩子送去了新家,回来的路上便赶来这里,想看你一眼,明儿就走。”
“我并没收到你的信,还当你找不到人送信来,又或是听我说不知何时才能去找你,所以生气了。”陈思雨激动得拉起白芸的手。“快不要站在这里了,我带你进去聊。”
她就这样牵着白芸的手,带白芸穿过庭院,走过回廊,傻到让白芸同她一起淋着雨才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
春雨绵绵,其实怎会在短时间内将人淋得透湿?陈思雨却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傻状而感到好笑。给白芸暂住的房间才叫人去收拾,她只好将白芸带到自己屋子里,好让白芸擦去身上雨水,整理整理衣衫。白芸却无心打理自己,只看着陈思雨挂在墙上的画像,久久没有作声。
那副画挂在那里有一阵了,它便是陈思雨屋子里一件最平常不过的物件,陈思雨根本没意识到白芸可能会看见它。这下她怎知如何开口?自己擅自画了白芸的画像,并且挂在房中随时看着。若她是白芸,现在恐怕心里充满了反感。
“这画……”罢了罢了,陈思雨无法开口解释,但凭白芸处置吧。
白芸幽幽转身看她,看她的不知所措,看她的惶恐不安,问她:“你此前说过,不知道‘钟情于人’是怎样的感情,对不对?”
陈思雨歪着头,满是不解的表情。
白芸走近陈思雨,她说:“我告诉你那是怎样的感情,你听吗?”
陈思雨尴尬地点了头。
“比如……”白芸启齿,朱唇微有颤动,她想啊,想了又想,生怕自己打了退堂鼓,在决定闭嘴之前咬上了自己的嘴唇。她又向陈思雨走了一步,说:“比如我、喜欢你,就会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时刻都看见你,这样,懂吗?”
屋外的雨下大了,白芸的话好似都藏在了雨声中,偷偷抬眸看陈思雨,怕她没听清,又怕她听了反感。
陈思雨听见了,一清二楚。
白芸仍然走向陈思雨,一步、两步,又说:“比如,我喜欢你,你走了,我会舍不得。这样,懂吗?”
“比如我喜欢你,因为想你,所以我来了,懂吗?”白芸似乎从身体里散发出一种力量,陈思雨自觉要被它挤开,不经意朝后退走,白芸却想用它将陈思雨拉近,紧紧束缚。她不想陈思雨再后退了,用力抓住陈思雨,问说:“你画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将我的画像挂在屋里,每次看见它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这些,你从来没想过吗?”
陈思雨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真的从未思考过白芸提出的问题,向来以为自己只是单纯思念白芸,对亲友那般的思念。可是今日白芸这样跟她说话,她便觉得自己的那些感受与白芸口中所说的那些更为贴切。
白芸没想到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说也说了,她觉得自己终于吐出了最大的心事,如此终于舒心了。她在期待陈思雨的回应,可陈思雨只是愣在那里。
“你让我想想。”陈思雨已经没了主意。
白芸有些失望,却又逼迫不得。“你好好想吧,想清楚了就来玲珑镇找我,想不清楚,或是感到为难,我们也不必见面了。”
感情这种东西,存在了便会被知晓,能够怎么想?陈思雨需要的大概只是冷静,她要确认自己需要什么,又能做什么。
白芸走后,陈思雨给她写过一封信,信中倒没说自己想出了什么结果,但说今年初秋会去玲珑镇找她。因为这句话,白芸终日揣着不安,她摸不清陈思雨的心思,怎能感到安心?就连书院的孩子们都能看出她有心事。
从仲春到初秋,日子太难熬,可白芸没办法,只能熬着。她数着日子等待,数到芒种,镇上有两间铺子被人盘了去,夏至才过便动工开始装潢。但那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数到立秋,那两间铺子也装潢好了。数到白露,数到霜降,装潢好的铺子没有开张,陈思雨也没有来。冬至,白芸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被孩子们一抢而空的时候,陈思雨没有来。小寒、大寒,天气冷得让人心生绝望的时候,陈思雨始终没有来。
有孩子问白芸:“不是说陈先生秋天回来吗?马上要过年了,她怎么还没回来呢?”
白芸说:“她或许有事耽搁了,你瞧,今年冬日连玲珑镇也下了雪,她可能被迫停留在了别处。”
“那,年过了,雪化了,陈先生回来吗?”
白芸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大概吧。”
可是,白芸已经不想等她了。
又是除夕,白芸上街准备买东西,走到那两间铺子旁,竟发现它开着一扇门,里面整齐又干净,却不见有人。白芸好奇地走了进去,铺子里没有商品,她看不出这里要做什么生意。后来有守铺子的人见白芸在这里,就跟她聊了起来。
白芸问:“这里要开个什么铺子?”
“画斋呀!”那人倒是奇怪白芸竟然不知道。“附近的大婶、大妈们都把这事传遍了呀。”
画斋?画斋好啊,又来了个会画画的人,看来就连教孩子画画的事情都不用再期待陈思雨了。
那人说:“老板原本秋天就要来,但听说她师父叫她往京城走了一趟,所以画斋拖到今天也没开张。”
“那这里到底什么时候开张?”
“大年初五,那天可好得很,宜开业,宜买卖,又是迎财神的日子。”
“到时候我也来凑凑热闹。”瞧着喜庆的,白芸笑着,悄悄给那人说:“这里东家可好说话?届时我想请他抽空教我书院的孩子画画,不知是否有机会。”
“东家不仅人好,还是个大美人呢。”
“东家是女子?”
“嗯。”那人朝外面看了看。“她刚刚还在呢,不知这会儿去了哪里。要不你等等,等她回来你就可以和她聊聊?反正现在她也没事做。”
白芸想着书院还有一堆孩子在等她,便决定改天再来,毕竟她也不知道这位东家作画水平如何。
回到书院,刚进门就听见孩子们闹得要翻天。有个孩子在院子里等她,一见她就跑过来激动地说:“陈先生回来了!”
白芸顿时心跳不止,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孩子一路拽着往里走,说陈先生给他们带了好多礼物,大家都很开心。等了这么久,等得音讯全无的人却突然回来了,白芸心里腾升起来的竟是怨气,她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可是陈思雨以温柔微笑对她,告诉她她回来了,以后轻易不会离开。
那一年,书院在许久未有的欢喜中辞了旧年,迎了新年。现在回头再想起,陈思雨仍然感到开心。
夏天那时,苗亦走前与陈思雨说此次见面感觉她的画与从前大不一样,她对作画这件事的态度也大不一样,希望她能珍惜这种心情。
转眼又到新年,书院新来的小女孩儿说今年是猪年,嚷着要陈思雨给她画一只小猪,陈思雨笑说:“你自己就像只小猪了,何必要我画?”
小女孩儿听得无语极了,端了个板凳在一旁去生闷气。白芸赶紧去哄她,转身对陈思雨一顿责怪,无语地说:“你就喜欢逗她,叫你画只小猪有多难?”
陈思雨瞧那小女孩儿眼泪珠子都快要挂出来,赶紧答应:“是是是,我这就画。”
然后她画了两只小猪,一只给了小女孩儿,一只偷偷塞到白芸手中,悄声对白芸说:“新春快乐。”
白芸感动极了,正想着要怎样回应她这份柔情,打开小画儿却见那猪头上写了大大的“芸”字,气得冒烟,推开陈思雨就走了。陈思雨笑得停不下来,又不敢任白芸真的走了,赶紧追着上前道歉。白芸不理她,她就一直追在白芸身后。
孩子们见两个大人追来躲去,就开始起哄。这时陈思雨突然拉住白芸,重新给了她一本画折。
那是陈思雨曾经教白芸画过的画,是那曲线舒卷成云,又陡然直下成瀑垂挂川上,又直升而上,作峰作林,高入云端,山又转下,横走而去,化为流水,水聚成川,任由瀑布汇入其中。
不同的是,远山之巅犹是白雪,近处的枯树早有新绿,早春几枝更已挂起几个娇红花苞了,川畔添了屋舍,院中有两位女子,接耳说着悄悄话。看那门窗上贴了迎春红花,便试猜想,她该在与她说:“新春快乐。”
白芸仔细看着画折,不小心落下一滴泪在纸面,恰好晕开一个含苞未放的骨朵。
花开了,春来了,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