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运》北乘

2、月牙湖（二）

　　“李家人？”男人单手撑在楼梯侧面，俯身看向楼梯柜里的李渔。因为叼着烟，他的声音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含糊。
　　李渔几乎不会思考，她身不由主地颤抖，眼泪自她漂亮的眼睛里滚滚而落。
　　“啧，李麻子居然生得出你这种样貌的。”男人似笑非笑，他朝李渔伸出手，惊得李渔没命向柜子深处去躲——然后她看见了男人伸过来的两指间夹了枚铜板。
　　是真·铜板，古钱币，孔方兄。似乎是被摩挲久了，钱币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发光。
　　“两只手拿着，”男人将钱币递给李渔，见她傻傻不动，便佯装凶恶：“快点，不然杀了你哦。”
　　话音未落，李渔几乎是将那钱币夺了过来。
　　这动作惹得男人一乐，他蹲下身来，盯着李渔两手攥着的那枚铜币。
　　李渔的视线已经被自己的泪水彻底模糊了，她忙着恐惧的大脑竟百忙之中抽空发出了感叹。
　　——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眼泪的吗？
　　“……烫吗？”约莫十几秒后，男人又开了口。
　　她用力将眼眶里多余的泪水眨掉，视线恢复清晰，她摇了摇头。
　　男人眼神微变，看向李渔：“你不是李家人？”
　　李渔：“我我我我……”
　　“我我我我……”男人玩笑似的学李渔结巴。
　　“……是养女。”
　　“哦，怪不得。”男人将李渔手里的铜板抽走，站起身来吸了口烟：“出来吧，警察快来了，你是安全的。”
　　李渔怔忡着望向男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与她看了四年的那张脸，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对了，”男人脚尖点了点地面，指点似的说道：“下回藏起来的时候小心点。”
　　李渔顺着男人所指看过去，便看见了自己所在楼梯柜外，半个高跟鞋的血脚印……
　　她盯着自己留下的脚印，忽然后怕得浑身一寒。
　　再回过神时，耳边已满是嘈杂的人声和震耳的警笛。温和的女警朝她伸出了手，李渔迟钝了将近半分钟，才扶着那手自楼梯柜里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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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将她从楼梯柜中“拯救”出来的女警，在之后的两天里，几乎是全天24小时候陪着李渔。
　　做完笔录，热心的警察小姐姐又陪她在警局边上快捷酒店开了间房，甚至怕她害怕，连续两个晚上都陪她睡在酒店里。
　　等现场清理干净，李渔被准许回家时，警察小姐姐又谆谆告诫，让她一定要去医生那做心理干预。
　　但直至分别，李渔都没记住那个亲切小姐姐的名字。
　　一家四口，再加上一个住家保姆，和一位倒霉催的上门来整理花园的园丁，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幽静的月牙湖畔别墅内被残忍杀害了，案件一出，全国哗然。
　　有钱人的惨死总能勾起老百姓更多的好奇，他们含糊其辞地唏嘘着，然后抄起键盘披上马甲在网络上幸灾乐祸地议论着。
　　李家过于漂亮又幸免于难的养女得到了过多的关注，特别是在人们知晓她将独得李家巨额遗产之后，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便更如跗骨之蛆，粘稠又令人恶心。
　　甚至几个礼拜后，当李渔来到天蕴大厦办事时，就连一向与她关系不错的保安胡大姐，对着她的笑容都尴尬起来。
　　李渔如往常般朝她笑笑道了声早，然上了五楼直接去了行政部办公室。
　　收拾完东西，李渔片刻不想多留——反正无论流言再怎么不堪，也没人敢当面对她的旷班早退有半点屁话。
　　电梯门一开，原本站在电梯里热议着什么的人们忽然噤声，目光齐刷刷落在李渔身上，如有实质般让李渔背脊略微发僵。她眼皮略略垂下，而后面无表情进了电梯。
　　似乎是她身上有什么病毒一般，她周围竟空出来一人左右的位置，人们逐层下了电梯，直至一楼时仅她一人自电梯里出来。
　　前台那里，小毛竟令人意外地还在。
　　似乎看见了李渔，小毛站起来绕过前台朝她走过来。
　　“李姐，你么得事吧？”小姑娘软软的方言里竟带着一点真诚的担忧。
　　李渔朝她笑笑：“你还在啊。”
　　她在前台待了四年，如小毛这样耐不住寂寞的小姑娘，她本以为她坐不了多久的。
　　小毛：“马上就不在了，今天我最后一天上班，我爸让我辞职了。”
　　……果然是待不久的。李渔露出了一点了然的表情。
　　小毛似乎以为李渔误会，连忙解释：“跟你家没关系的，是我爸说在这家公司没前途了，所以让我辞职回去考公务员……”
　　见蠢萌的小毛忽然一脸说错了话的模样，李渔忍不住笑意略深：“你爸说得对，待在这里确实没什么前途了……我又不懂经营公司。”
　　小毛咬了咬舌头，小心翼翼问道：“那，你以后怎么办啊？”
　　李渔以为她问以后要拿这间公司怎么办，于是抬眼扫了扫楼上：“大概是……把公司卖掉吧？如果整个卖不掉，就拆开来卖，总之我是不会经营公司的。”
　　但凡李家还能剩一个半个哪怕远到十万八千里外的亲戚，李渔都不愿意接手这么一个大麻烦。
　　只可惜，李家的血脉，怕是在月牙湖的那间别墅里被彻底断掉了。
　　小毛叹了口气，捏了捏李渔的手，像是对待学校里关系好的小闺蜜一般：“你也别太在意那些流言，我相信大老板一家的案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出事那天我跟你一起坐了一天，看着你消消乐玩过了八百大关，如果真是你买凶杀人，你心理素质哪能这么好的啊！”
　　李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捏了捏小毛的脸。
　　虽然名义上继承了数字惊人的遗产，但后续需要办理的手续也相当复杂。
　　如今她手里的钱还是她做前台一个月3000时攒下来的那可怜巴巴的一万多块。
　　南京租房昂贵，这一万甚至不能支付一间普通一室一厅半年的租金，而住在快捷酒店里又不是长远之计——于是她只好住回这间新鲜出炉的凶宅。
　　月牙湖畔的几个高档小区，听说因为出了这件凶杀案，还被连累得一个月内房价三连跌。
　　李渔漠然地掏钥匙打开了李家大门，人站在玄关处看着过分整齐的客厅——然而再仔细一看，地砖缝隙里尚且残存着些许擦洗不干净的血迹。
　　那一天，她只看见了死在厨房里的王阿姨，其余人的尸体她并没有亲眼看见。然而之后在做笔录时，她还是看见了凶案现场的照片。
　　去年刚过完六十整寿的李成达据说是死在靠左手边的单人沙发里，他面前茶海上摆着的紫砂壶在警察来时尚有余温，死前似乎是正亲手泡着今春刚到的顶级雀舌，而后在毫无防备下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
　　他老婆莫芳琴死在电视机前，被人从身后一刀捅穿心脏，似乎是想跑没跑掉，鲜血带着巨大冤屈喷满了那台七十多寸的电视机。
　　他们的女儿死在了二楼楼梯处，约莫是听见楼下的动静后开门下的楼，却在楼梯处，被人用疑似细金属之类的东西勒住脖子，从二楼拖到了楼下，颈椎断裂当场没了声息。
　　王阿姨做饭喜欢开收音机，再加上厨房距离客厅比较远，所以她该是什么都没听见地忙碌着招待客人的晚餐，直至有人走进厨房与她聊天，她甚至还无知无觉地将手里切肉的刀亲手递给了凶手——那价值小一万的锻钢刀柄上有且仅有王阿姨的指纹，清晰完整，不像是被人从手中夺走过。
　　无辜又倒霉的上门园丁大约听见了厨房里的声响，推门刚一探头便察觉不对，来不及跑，被人拖进房间，细金属勒住脖子拖到了楼梯口，让他与那曾被他觊觎过的离异少丨妇死在了一处。
　　最冤的就是李成达年仅8岁的外孙子了。
　　这平日里叫声能捅破天的熊孩子，在死前甚至没能多哼唧一声——他是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时，被人无声无息地拧断了稚嫩脆弱的脖子。
　　据说，这是典型的熟人犯案。
　　所有人都在毫无防备下被杀害，现场除了三个被勒死的尸体附近，没有更多的挣扎痕迹。房门应该是被人从内打开的，鞋柜里少了两双新拖鞋，看样子王阿姨还曾殷勤地请客人换鞋。
　　而案件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细节，却是在客厅靠南方向摆放着的那尊财神像前——警察来的时候，神龛前的香炉里，四根香刚燃过一半。
　　无论是李成达正接待客人时去给财神上香，还是凶手杀了那么多人后去给财神上香……
　　都显得过于匪夷所思吧。
　　南京的六月天正是潮湿闷热，而站在玄关望着神龛的李渔，浑身发寒。
　　又过了半个月，热心女警通知李渔，可以去领回死者尸体了。
　　因为几人都是非正常死亡，所以这些尸体需要被法医解刨验尸。再走走流程什么的，一个多月后才允许家属领走尸体送去火化。无辜园丁与王阿姨的尸体已经被他们的家人带走，保险公司会联系他们进行相应赔偿，所以好像这些人也并没有想与李渔见面的意思。
　　上午在公安局签字领尸体时，殡葬公司便连人带车在外等候。下午三点多，四个骨灰盒整整齐齐码在李宅装修豪华的客厅茶几上。
　　李渔坐在沙发上盯着骨灰盒发呆，满脑子思考的竟是为什么8岁的孩子所用的骨灰盒要跟大人的一样。
　　以她对那熊孩子的了解，他该是更喜欢把自己的骨灰装在擎天柱的原型卡车模型里吧。为什么殡仪馆不专门为儿童设计几款骨灰盒呢？
　　难道是因为……一家人就应该齐齐整整的？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忽然头皮一绷，某种不祥的感觉像蛇一样自她背脊向上爬，她猛地坐直了身子：“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