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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江山美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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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之后已经身在自己屋中。他往外看,已是月上中天了。
若不是后颈又麻又痛,他真以为一切是一场梦。他起身倒茶,茶水已经凉透,干脆饮酒。不时又想起那女郎,心有余悸。
月色寂静,深蓝夜幕中连只飞鸟都见不得。
黑色人影从江心漫到船上,如同鬼魅。
韩清越已然微醺,倚在船桅之上举头望月。忽觉背心涌上一股凉气,回头瞧见举刀靠近他的人影,登时便酒醒了泰半,他凭月光瞧清楚那黑衣人的身影衣着,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刺杀本世子!”
那人细细打量了他,竟当真下跪告罪,“竟是世子。我等受到消息,声称鲛珠在这条船上,因此高将军便下达夜袭的指令,不想韩世子竟在这条船上。”
韩清越道,“我从成都起便乘这条船,没见到什么鲛珠的影子。”
那人道,“具体是何情况属下也不知。”
韩清越道,“怕是高将军听闻夺鲛珠者曾与一个昆仑奴一同出现,又知晓了这船上有一个昆仑奴,便起了心罢?”
那人道,“属下不知。”
韩清越冷笑,“别是高将军嫌我挡了路。”
那人道,“高将军断然不敢有这个胆子!尽是属下的错,属下愿以自裁谢罪。”
韩清越道,“他在哪儿,带我去见他。罢了你再死也不迟。”
那人便带韩清越进入货舱之中。少年世子五官凌厉,因肖似其母,更添几分风流昳丽。
黑衣将军正在货舱之中等候。见韩清越,也是吃了一惊。
韩清越更是道,“高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一来就差点要了我的命。”
高将军道,“属下实在不知世子会在这条船上。”
韩清越闻言冷笑,“那么不知高将军所收到的线报是如何所说?”
高将军道,“属下正带在身上。”说罢拿出给他看。
借着昏暗的烛光,韩清越瞧完这线报,见果然与他说的一般无二,便撕了冷笑。
这时有人高喝,“主子,这人指认船上果然曾有个昆仑奴!”
高将军忙道,“还不追!”他向货舱外走,忽的想起这位韩世子,忙转身行礼道,“既然有鲛珠的下落,属下皇命在身,请韩世子见谅。”
韩清越冷笑一声,漫声道,“我等你找不到鲛珠,再来向我赔罪。”
高将军不欲与他多费口舌,道,“搜查完毕后这艘船需凿沉,请世子在此稍事歇息,晚些时候会有人来迎接世子。”
韩清越不理他,他便转身就走。
韩清越气的团团转,随便找了个木箱坐下。货舱其中水声涌动,烛光昏暗,谁知木箱之中竟传来敲击声。
他吓了一跳,半晌听出规律,于是将木箱打开,里边露出个容色秀丽的少女。
她被人捆了手,堵了嘴,赫然一副可怜模样。韩清越连忙解救她出来,只见那少女眉目楚楚,肌肤娇嫩,一叠声地唤他道,“世子救我,世子救我,奴本是蜀国人,却被这些恶人所掳,不知道要将奴掳去何处,世子救奴!”
韩清越定睛瞧过去,见她衣着不凡,耳垂上更戴了一对明月珰,心下了然。
见他不做声,少女又道,“世子是在找一个昆仑奴并一个女郎吗,奴曾听见,约莫、约莫一两个时辰前曾有一格外沉重的脚步声,伴一女郎,他二人曾经到这里,该是取了什么东西,怕是早已离开这船了。”
这在韩清越意料之中,他毫不意外。半晌才将手搭在少女肩上,问她,“你想回家?还是与我一起去南唐?”
少女思忖一阵,道,“不瞒世子,奴之所以会到这里,乃是受到家中叔伯的迫害。若世子不嫌弃,奴愿意跟随世子,为奴为婢,只望世子不弃。”
“为奴为婢?我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他轻笑一声,罢了道,“好了,那你便跟着我罢。你叫什么?”
“全凭世子赐名。”她道。
“那就叫,燕喜罢。”韩清越道。
船上打杀声渐渐低了去。另有黑衣兵丁下到货舱来请韩清越。见这少女,却一愣。
“这位是我在蜀中聘来的如夫人。”韩清越道,“便是你们将军也要向她低头行礼,你有什么问题?”
他们乘小舟前往溪山县。当夜就安排住在驿馆之中。军士宽慰他,“望世子多多包容,身在楚地,诸多不便,只等两日,我们就会为世子安排回京的车马。”
韩清越应了一声,转头却对燕喜道,“明日我带你去选几身成衣首饰,你不能这副打扮随我回京,阿母会不高兴。”他声音轻缓,听起来极温柔。燕喜抬起脸来看他的眼睛,年轻世子的眼睛里也浸满了温情。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
夤夜。
年轻的郎君牵着马,一步一步走进溪山长街。
他身量极高,长发未束,穿着一件石青色的氅子,内里是素白的一身,笔直地像是一棵绿竹。近看时脸色苍白,似有沉疴在身。
马上斜坐了一个戴着锥帽的女郎,穿了身月白的襦裙,胸前绣着一朵水红的芙蓉。
二人来到驿馆旁边。郎君低声问,“今夜在此暂住?”他嗓音喑哑,似有沉疴在身。
小姑道,“都听哥哥的。”
有个少年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追过来,他皮肤黝黑,一双眼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他一出现,登时打破了宁静,他对那小姑道,“我,我没有地方可去,若是你缺个下人,我是使得的,我什么都会,还有一把力气,怎么也比的上你这个病郎君。”
她隔了风帽睨他,仍是瞧得出眉眼秀异,“不许你说我哥哥。”
“无论如何,在这地界,我总是比你们这些北方人要熟悉的,你不是要去江东,我去过,可以带你去。”他道。
小姑与她哥哥对视一眼,随后道,“你先把马牵去喂了,再上来找我。”
少年自然应声好,全然忘了暮色降临之际,那病郎君给他的惊吓。
他三人到溪山渡之时已近日暮,渡口渐渐陷入沉寂。那昆仑奴忽然口吐白沫,小姑就指使他偷来船帆遮在他的身上。不过片刻工夫,再掀开帆布时,壮硕丑陋的昆仑奴已然变成了一个俏郎君。
他却被吓傻了眼,人会变身,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的。又眼见她在皓白腕子上褪下一只绞丝的金手钏,日暮的余晖落在她脸上,铺开白莹莹的一片,“今日之时,再不可对外人透露半个字。”
一两重的金子,令人手上一沉。
那郎君生着一双狭长的眼。他极缓极缓的坐起来,筋肉分明的上身,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色。眸光如清酒,脸上却是苍白的,合着身后无尽天幕,唤了她一声。“思同。”
“哥哥。”她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泪。
思同为他换上素白的深衣,外披石青色大袖衫。一只鹤展翅欲飞地落在他身上成了绣画,背后遗落些长发顺着后颈披洒下来,愈发显出这郎君身如玉山。其风调高华,似拜赐于天下钟灵。
此后他与观音女再不管这少年,径自买了一匹马,向城中慢慢前行。直到他追上这二人。
少年郎想的极简单。如今他父亲身死,船也是租来的。若是要他去赔,家中已是一穷二白。既然他二人不是害死阿爹的凶手,这小姑随手一扔又是一个一两重的金钏子,即便是签了身契也好,总能给阿爹一个体面的走法。
店家出门来迎,她跟那郎君进店,少年牵马去后院中。
这小字唤做是思同的女郎,便是这一世的沉璧。进了客栈,她掀开一点蒙面的白纱。夜凉如水,潮湿的风在夜空之中缓慢的舒展开来,如她渐渐显露的眉目。女郎的身影被月光烛火渐渐吞没,益发显得血肉盈盈。她又问店家要了纸笔,央那郎君写身契。
郎君便应下,面带一点笑意,“思同看上这少年什么,为何要花这许多心思。”
“他是个普通人,清白又干净,有求于我,又是楚地人,会说官话也通晓南地方言,自然是个不错的人选。”沉璧逐条数给他听,顿了顿,“最重要的是。”
“哥哥觉不觉得他生的像一个人?”
那郎君顺手搂着她,轻声叹气,眼神渐渐拢上着温柔缱绻之意。
“哥哥今天觉得哪里不舒服吗?”沉璧埋在他怀中,闷闷地问。
“不曾。”他道,半晌又说,“我想来是快要大好了,今日凫水,虽然神智不清明,多少也记住了些事情。现在也没有什么脱力之感。”
沉璧点点头,握住他的手。他便反握起她的手,细嫩的指节在他手心里愈发柔若无骨。他吻吻她的手指,呼出的气都留在她指尖上,“思同,我心甘情愿的。”
她偎在他怀里,低低地笑出声来。再抬眼时眼中有泪光盈盈。
等那船家少年再进驿馆去寻那李思同时,那郎君像是已经睡下了。隔着合页屏风,她手中持香,将满室的灯盏一一点亮,烛火昏暗拉长她的影子,发髻高束裸出后颈一段肤光,随着她衣裙,一寸一寸摇曳漫过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