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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江山美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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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自白帝城顺江流而下。风行水上,不疾而速。两岸重岩叠嶂,怪柏悬泉。才是初夏气候,偏生晴热,正是行船难得的好天气。如今客船已过瞿塘峡,再往前一个关口,便是溪山渡。
有个髡发巨汉在船头,已痴立了五日有余。
同行旅人十分纳罕,然而哪里敢靠近。这人生的虎目虬髯,上身赤裸只着缚裤,结实的肌肉若铁塔一般。浑身呈青紫色,一眼望过去,半分不似活人。然而却乖顺地撑伞,不许旁人靠近他主人房门。
同行旅人纷纷议论。一人问,“可是昆仑奴?汉人哪儿能长的成他这副尊容。”另一人答,“我早年曾在燕云经商见过的,该是契丹人。然而眼下辽国已占了幽云十六州。”他意有所指,“寻常人哪里敢这样招摇的豢养昆仑奴。”
“想来是个万分麻烦的人物。”有人悠悠叹了一声。
“只是同路几日,不会招惹什么是非。”老船家解释道,“我与他主人说过一回话。瞧着身量未长成,还患着病。若当真是个祸患,我也不会允他主仆上船。”
当夜水波澹澹,月明星稀。是由船家独子掌舵,老船家见他哈欠连天,叹道,“今夜要格外警醒些,明日早些到溪山渡。若是一路平安无事,我好着手为你向冯家小姑提亲。”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闻言也不困了:“阿父当真的?”
老汉叹道,“冯氏小姑人品相貌都好,你娘也爱重她。若是你们成婚,可要早些为我家开枝散叶才好。”
少年笑起来,一双眸子在黑夜之中既黑又亮。船舶拨开深水,打出浓郁的泡沫。这行船的老汉之前曾有四个儿子,但因唐末五代连绵战火,都死在了战场上。晚年得了这一幺子,爱护的如同眼珠子。
约莫五更时分,四面响起喊杀声。随后船底被人凿开,大水漫灌进甲板。有几个凶悍的黑衣男子提刀踏上甲板,高声道,“鲛珠何在!”其中一人顺手揪起这少年领口,“你定知晓鲛珠在何处。还不速速将她交出?当真要等见了阎王才松口么。”可他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登时吓白了脸。“鲛珠是什么……”他呜呜咽咽地,“我不知啊……船上好像有个使昆仑奴的,你不如去问问他?”
“昆仑奴在何处?”那人厉声问。少年手指颤颤地指向船头的方向,然而此刻那处杳无一人,唯独月色明朗的厉害。老汉眼见已无法挽回,拼了老命将他推进滔滔江水。自己则被垂直砸下来的桅杆击中了后颈。
沉船上有人哭喊嚎叫,乱作一团。
尔后夜色褪尽,那少年好容易在江心凫水而出。眼见天幕渐白,江水下暗潮汹涌。他与客船一些零散部件一起流到下游,双手搭在只零独木上哀哀地哭。天光熹微,照化了山石上春霜。直到远处有人声传来,他惊慌地望过去,竟是个小姑。
她盘膝坐在一块宽大木板上,头发松松地挽着。着皎白的襦裙,肤色比衣裳还剔透三分。声音又娇又怠:“此距溪山渡再不远了,哥哥,你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一把长发细软,发尾是湿漉漉的。
少年定睛一看,那木板缓慢前行,撑篙的竟是那时见到的昆仑奴。他立即想到了这小姑是谁,当下便红了眼。船上的人都死了,为何独她神通广大,竟然活着昨夜凿船的恶人定是被她引来的。
日出将她的影子拉的分外长,恍惚地印在两岸悬崖的石壁上。
少年一时瞧的愣神。冷不防被人拎着衣领提起,那人手指粗粝而冰凉,他半侧过头,瞥见那人香炉般庞大的一只手,呈青紫色,手指穿过他的衣领像是鳞片粗糙的鱼,令人禁不住打了哆嗦。随后为那巨汉所拖动,自觉头颅一直被按在江面之下。一时连凫水也不会,喝了好些江水。
他自觉在水中沉浮许久,直到那小姑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响在耳畔,“你为何在江上哭?”
那被她唤作哥哥的大汉放开手,他一时寻不到重心,又呛了好几口水。待他半死不活地浮出江面,却瞧见她眼瞳如朝露,初生的日光穿透她的睫毛,在眼窝处落下疏懒的一层影子。
他吃了一惊,再次没入江水之中。日升时风温水暖,山涧松涛郁郁,他却觉得自己即将溺死,直至那哥哥丢给他一根独木方勉强可漂浮。
再抬起脸,瞧见的仍是她一双眼。
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这小姑说的乃是北方官话,他一个楚地儿郎原本便听不很分明。
“你为何跟着我。因为找不到出去的路么?”她又问。
他双手把住浮木,疲惫不堪的模样。鼻腔和喉咙里都是涩水,咳了许久才得以清除干净,好贪婪的呼吸空气。江水缓缓地向下游走,待他缓过神来。“昨夜里凿船的恶人是不是你引过来的,我阿父是不是因你而死?”他质问。见她想要说话,立刻又打断,“你需得指天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与我何干。”那小姑脸上带着稚气,语气泰然。待瞧见他眼中恨意,笑了起来,“我并不知晓什么昨夜的恶人,也不知晓你阿父是何人。怎么,我有意引你至溪山渡,你却红口白牙张嘴便要攀咬?”
少年怒道,“我记得你这昆仑奴,你休想骗我!”
“我哥哥可不是昆仑奴。”她神情稍稍肃了起来,“况且天下千千万人,难道你每见到一个体质异常如我哥哥的,都咬定他是害你阿父的凶手?”
虽是凫水好手,少年肤色算不得黝黑。他相貌俊秀,此刻紧紧咬着嘴唇,连脊梁都在颤抖,而眉眼格外倔强。他道:“既然如此,你知不知晓,何为鲛珠?”
小姑问他,“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
少年眉头之上青筋一跳。半晌他道,“你当真没有骗我?”
小姑便侧过脸看他,眉目一派天真:“我骗你有何好处?我哥哥的厉害想来你也领教了,我若是想害死你,一句话都不必说。我也不大在意你是否想要报复我。”
少年人双手成拳,额发遮住眼睛使人看不清。然而有行清泪自他脸颊滑落下来。
“你要不要随我去溪山渡。”她五指细嫩。此刻搭在木舟上,被日光照成剔透的颜色,“此去距溪山渡不过十里,你若有求于我,我便捎你一程。”
他最终在生存还是死亡中选择了屈服。他浑身湿漉漉地,即便是初夏,照在他身上也觉得很有些冷。那小姑与他攀谈,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咬定了是我要害你阿父?”
他沉默许久,道,“我本是溪山县人,姓姚。我家祖上便一直在长江来往,载人或拉客,日子过的还不算差。”
“后来家里败落了。”他不愿多谈,径自道,“可我阿父也只会这一门水上的营生,只好从船东家那边租船来跑。昨夜里来了一伙盗匪,害死了我阿父。”
“真是可怜。”她虽这样道,声音却凉如晨早的一把霜,“如今船毁人亡,你该考虑的是如何托你们运送货物的向溪山县商贾交待,船上又赔了这许多人命,官府来问责你又该怎么办,我若是你,我是断不会回溪山县的。”
“我如何比得了你,我又不识字,也未曾读过书,哪里懂这些道理。船上出了事,我是定然要去向东家交代的。左右不过赔他一条命就是了。”
“你一条命如何有一条船金贵?”她反问,“只怕你东家会逼的你卖儿卖女来还钱罢。”
她托着下巴,眼带一些轻蔑的,“难道你的东家这般宽厚大方,愿意自己背负着如此之大的责任?商贾托他货运,如今出了事,旁的不提,他也要付一笔巨额的保金。”
他盯着这小姑看了半晌。她也任由他打量。
许久他无声地笑,问道,“娘子又是何人,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长江之上?”
“谁说我是孤身一人?”她听了这话,终究显出些愤懑,“我哥哥正在这竹筏之上。”
他沉默许久,终归道,“娘子兄妹,为何会在此?我家的船遇难,不能说与娘子八成有关,至少也有四成。”
“你想多了。”她有一点儿懒怠,“我与哥哥姓李,是从郭周来的。我们李氏在郭周大小也算个门阀,何必要害你个船家的性命。”
韩清越乘舟自蜀中折返江东。他与友人在蜀地寻了许久唐门旧人,与往年一样无功而返。而后他阿母传信唤他回去与羊氏女成婚,他便辞别友人,踏上返乡客船。
旅途极是无趣。
来时与友人煮茶论酒,一路上山水风光秀丽,乃是一件快事。而如今满船贩夫走卒,商人水手,他瞧他们不上,不肯纡尊降贵与他们交谈。
直至船行至湖北,他才寻到些意味。
船尾的包厢镇日紧锁着,外头站了个足两人高的昆仑奴。他起初以为只是船家运了什么矜贵的货物,有心打探,趁着夜色便溜了过去。
那大汉果然不在。他试着推窗,窗户紧闭,他愈发肯定里边是什么奇珍异宝。身后响起个女郎的稚嫩声音,“你在瞧什么?”
韩清越回头要看,却立即昏了过去。他意识浑然间瞥见女郎的绣鞋,白色缎子,绣了一只活泼的金鱼。她轻飘飘的一笑,声音落进他耳朵里,“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丢进江里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