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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彩 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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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始终未曾忘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即使苏越在他心中与其他人早已不同,他也未曾失去理智地忘记保持与他相处的克制。
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秘密感到羞耻而不愿正视,所以就更不可能让这个人有一丝丝发现他不堪秘密的可能,他深深地明白,若他打算尽可能长地去做这个人的朋友,那么他非但不能得寸进尺地靠近,甚至还要更加谨慎地保持距离。
当然,若是没有那件事情的发生,周雨也许永远都只会是苏越不远不近的一个朋友,但是冥冥,上天却给他们创造了一个靠近彼此的机会。
周雨还记得,那是个大一下半学期刚开学的一个上午,秋老虎正发威,他在寝室看书,就见辅导员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环视了寝室四周一圈,急匆匆地问他:“苏越呢?”
周雨摇摇头,见辅导员表情不对,他心一沉,心里也有点隐隐不安起来:“老师,我给他打电话吧。”
“我打过了,他关机了。”辅导员摆了摆手,没让他拨电话,急的满脸通红。
“老师,怎么了,这么着急的找他。”周雨也跟着有点慌。
“苏越他小姨来学校了,他妈妈病危,这会儿联系不上他!”辅导员急的团团转,“你知道他经常去哪些地方吗?”
周雨脑子一懵,他自己是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情的,自然知道这种事情稍微耽误就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立即拉着辅导员冲出门,脑中想着此时苏越的可能会去的地方。
得益于他平日对苏越细致的观察了解,而这人作息又一向规律,所以很快他就在图书馆找到了苏越。
苏越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一下就变了。
周雨二话不说,拽着他,与他一起上了辅导员的车,赶去医院。
那一天,是周雨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植物人,那个人就是苏越的妈妈。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苏越的妈妈正在抢救,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密密地围在病床边,人影杂乱间一双苍白干枯的脚若隐若现。
耳边是各种抢救设备仓促划过大理石地面所发出的尖锐声响,周雨脸色有些苍白,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勾起他心底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苏越在他身旁沉默着,一旁站着他的小姨,苏越的表情已不如刚得知消息那般惊慌无助,但仍被他握着的手却一直浸满冷汗,冰凉彻骨。
一直到抢救结束他都没有能够用自己的体温暖热那只冰冷的手。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苏妈妈渐渐微弱的呼吸逐渐稳定,看着苏越熟练地在抢救确认单上签字,回忆起同样面临过这种情况却慌的连笔都拿不住的自己……这个人看起来实在比他坚强了许多。但周雨头一次不想称赞他这样的老练坚强,这样的坚强沉稳不过是昭示他已经不止一次经历过相同的境况。
周雨看向病床上刚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苏妈妈,即使干枯病态,依然难掩美丽婉约,苏越眼角眉梢偶尔流露的温柔一定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也就在那一天,周雨从苏越的小姨那里知道了一个沉重的故事:学习成绩拔尖的学霸少年在临近高考之际,父母发生重大车祸,父亲当场死亡,母亲经过抢救保住了命,却成了植物人。少年原本安稳的人生被打碎,骤然领略了生命的残酷,原本应该安心读书的时间奔波在了医院,他再也无暇去管自己的将来。
曾经四邻羡慕的学霸没有进入预定的人生,他勉强撑完了高考,成绩却只够报考一个普通的二本,选在留在家乡读书,照料母亲。
他终于知道了苏越身上那些奇怪之处的谜底了。
在这之前,他从来想不到,这样一个踏实、认真地面对生活,总能给他带来向阳的力量的人,竟原来也是一直在灰暗的悲伤与惊怕中默默挣扎。
那天周雨并没有回学校,与苏越一起守在医院。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苏越跟他讲了许多照顾母亲的技巧,他的妈妈的确被他照顾的很好,他每天都会跟她说很多很多话,他坚信终有一天母亲会苏醒过来。
从那天以后,周雨对这个人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他常常陪伴苏越到医院照顾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因他曾经也有长时间照顾病人的经验,所以很多事情交代过他一遍便能做的很好。
苏越对于周雨频繁地陪他去医院并没有太多抗拒,周雨也经常在医院里遇到苏越父母的朋友和他曾经的同学来看望苏母。只是过了很久,来看望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再也见不到一个时,他仍是入场的每天都陪着苏越来往医院与学校,那时他终于让苏越认识到,他陪他,并不是心血来潮的人之常情,而是真切地希望同这个人一起走过这段艰难的岁月。
周雨心底明了他这样主动的亲近是不对的,他始终是正常人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他时刻警惕告诫不能给自己越权的机会,但是……再多的警惕与告诫,都抵挡不了走向那人的双脚。
不知不觉间,他与苏越不再是看起来而不交心的室友,几年时间,他与这个人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他难以自禁地在心中的圈上豁开了一个口子,让这个人成为了他克制人生中,唯一过了线的那个人。
苏越的母亲,在那场抢救后又坚持了两年的时间,却最终在他们大三下半学期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苏妈妈离去在一个充满诗意的傍晚,焦黄的夕阳余晖清洒在病床上,清洒在惨白的床单上,像一副死神精心描绘的油画。
他跟苏越两个人无措地靠着病房的窗户,看着护士不断地打着升高血压的针,一支又一支,苏越脸上的血色随着散落在地上越来越多的针管而一点一点慢慢消失。
他是有预感的。
周雨轻轻拉过他颤抖不已的手,用温热的掌心给予他无声的力量。
医生颓然示意护士停止打针的动作宣告了抢救的失败,苏越的母亲就在这个夕阳如画的傍晚离开了人世。
直到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她都没有睁开眼再看她深爱的儿子一眼,沉默的沉睡,沉默的离去,
从那天开始,周雨始终陪在苏越身旁,同他一起料理他母亲的后事,将他父母合葬在了一起。
“苏越。”周雨与他并排的站在崭新的墓碑前,对这个从母亲离去便再未开口说话的人轻声说:“我爸也在我高二的时候离开了,因为淋巴癌。”
他看到苏越的眉睫轻颤了颤。
“所以,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受。”周雨闭着眼,回想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往,“我当时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慢慢慢慢地变凉,你知道吗,前一天我还惹他生了很大的气,但他再也没有给我一个说对不起的机会。”
“我那时不吃不喝,也不敢看他的照片。我甚至觉得,我不配活着。”这是周雨心中最深的痛。这是他这一生犯下的最大的过错,是他不敢面对的罪。
“但你不同,苏越。”他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那个人,“你竭尽全力地去照顾阿姨,你做到了一个儿女能做到的最好,叔叔阿姨在九泉之下,会很欣慰。”
他说完,静静看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苏越微微动了动,抬起了手,拂去了他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他安慰别人,竟自己先哭了。
周雨胡乱摸了摸脸颊,上前松松保住了比他高大一些的男孩,轻轻说:“你肯定想,你还没有来得及孝顺他们,还没有让他们看到你工作,看到你找到爱的人。”他看向公墓远方起伏的青山,安静而清冽,“你可能还会怨恨命运,怨恨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家遇到了这场灾难。”
“可是怎么办呢?苏越。”他轻轻拍着苏越的肩膀,“无论再怎么怨恨,这些都已经发生了。我们除了继续向前,带着爸妈的期望活下去,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啊。”
二十岁的周雨并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他只能拥抱着这个人,拥抱着,直到感觉到这个人把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流下泪来。
那天,他们在墓碑前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随着大四的来临,他们开始专注于找工作实习或者考研,苏越选择了考研,周雨是支持的,他从来都知道苏越绝不会让自己埋没于此,原本他就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苏越考上的研究生的那天,周雨陪着他一起去他父母的坟前祭奠,不久,他在机场送离了他。
周雨站在安检外,看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手指尖又麻又痒,很想抬手抓一抓自己的胸口,但他忍住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熙攘的机场人群中,静静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那天离开机场的时候,这个常年被雾霾笼罩的城市难得露出清朗蓝天,他抬头看着飞机在湛蓝的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想起曾经在某处看到过一句美丽的英语台词,可惜他英语不太好,没有记住整句话,但却深深记住了那句英语下面的中文翻译: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