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秋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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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宫坐落于皇宫的西南角，虽然与帝王所居的长宁宫距离颇远，却也代表了皇后无上的荣光和身份的昭彰，更遑论凤翔宫珠窗网户，琼楼金阙，虽然比不得长宁宫的飞檐反宇，富丽堂皇，但自大晋立国以来，无数的世家贵女自西角门入得宫廷，在储秀宫遥遥望向这座华美的宫宇时，内心总会涌现出或多或少的勃勃野心。
郁祖儿穿着一件黛紫色的莲纹锦袍，发间插着根镜月轩独产的镂花兰珠钗，稍显老态的面容施了薄薄的淡妆，将眼角细小的纹路也掩了下去，乍一看去，仿佛还是昔时盛华的模样。
凤栖羽坐在下首，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已光滑不再的脸庞，挑起嘴角无声的笑了笑。她居于宫廷十余年，却只见过先皇寥寥十数面，她已经韶华远去，红颜易老，可那个人，还是一如初见般的耀眼夺目。
好像就连岁月，也对她格外的宽和仁慈。
她入宫的那年，当今陛下尚在襁褓之中，她去凤翔宫给那位请安的时候，偶尔也能见着奶娘抱着哭闹不休的小殿下出来，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人儿，吐着奶泡泡，张着莲藕似的手臂要皇后抱，别人怎么哄逗也不管用。而一转眼的时间过去，当年还要人抱的小娃娃，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
还娶了妻子，有了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屏息看向坐在郁祖儿左手边的粉衣女子。
同样的仙姿玉色，同样的风流蕴籍，只是简单的低首轻轻撇一撇茶盏里的浮沫，也能教人从中寻出三分的贵气来。乌发只简单的绾了个单螺髻，发间没插任何的珠钗饰品，可那通身的气派，竟也能与上面的那位成分庭抗礼之势，凤栖羽在心里默默的冷笑一声，当年那位千防万防，生怕她讨得了先皇的欢心，继而分走她死死攥在手心里的权力，可那位万万没有想到吧，她防了自己快二十年，到头来还不是要被凤家的贵女换一种方式继续膈应着。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热烈，凤曦舞放下手里的杯子，侧头平静地向凤栖羽这边望来。
凤栖羽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入宫后甚少与自己这位亲侄女见面，前些年母亲进宫给皇后请安时还能捎上她一程，而母亲去世后，嫂子无品无阶，难入宫门，她与其他未生育的妃嫔被送入了道观清修，如此六年，竟再未与小侄女见过一面。
她因着生不出孩子，故而爱极了兄长家的四个侄辈，尤其喜爱这个自幼便出落得水灵的侄女，每次听逢她要来，便早早的遣人备上她爱吃的点心果子，还自己亲手给她缝制过几件衣裳。而今六年不见，再次重逢于宫闱之中，竟生出股恍如隔世的念头。
她低垂眉眼，轻轻地冲凤曦舞笑了一下，眼中却有豆大的泪珠，顺着她干瘪的面皮缓缓坠了下来。
……
“若皇后无甚异议，赏菊宴便订在十月初十的这一日可好？”郁祖儿合上手里的名册，笑盈盈地看向坐在她下首的凤曦舞：“哀家请钦天监的人算过了，那天日头好，也吉利，正巧你月份儿还轻，能出去走动走动，给那些个小丫头们讲讲旁的新鲜事儿也未尝不可。”
“母后说得是。十月初十正好赶上陛下休沐，也能过来陪您坐坐。如果泽郡王也能过来陪着您，可算是阖家团圆了。”
“瞧瞧你这小嘴儿甜的，陛下那个秉性哀家还不清楚？只恨不能把自己扎进奏折堆里去呢，可不稀罕她陪，”郁祖儿掩着嘴打趣儿道：“而今依哀家看，陛下现在是整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了，那日叫她好好陪陪你才是正理。你回去给陛下说说，让陛下给泽郡王放个假，叫这泼猴儿过去给哀家充充场面便也够了。”
“母后说笑了。”凤曦舞羞涩地抿抿嘴，适时的露出一小截绯红的耳廓来。前世在宫中浸染了十年，对这些个“适时”的把握已臻至炉火纯青：“陛下这几日公务繁忙，甚少会到后宫来，听闻妾身今日要来向母后问安，还特意吩咐臣妾把今岁梨园里刚结的梨子尽数给母后拿来，这梨绵软可口，汁水充沛，却最是不耐颠簸，以前因着母后住在行宫才只好作罢，现下母后回宫，可要好好尝尝才是。”
她在话里不痛不痒地刺了郁祖儿一句，算是作为刚才两人间那场机锋的回击，面上却仍挂着醇和的笑容，郁祖儿静了一晌，才悠悠笑道：“难为陛下还想着哀家这把老骨头，元夕，还不快去洗几个梨来，让哀家也好尝尝滋味。”
“最好让人把梨子煮了做成糖水，配着冰糖和银耳慢慢煨着，待果肉软烂了再捞出来，撒点玫瑰酱拌着吃才香甜呢。”
一直缄默的凤栖羽却兀地出声，笑意款款地望向郁祖儿：“太后前几日不是还有些咳吗？食些这个再好不过了，不仅能止咳平喘，还能调养气色。”
元夕伏着身子，见郁祖儿含笑点了点头，才应了声是，提着裙摆小跑着出去了。
“明妃好见识，哀家这几年怠了书本，竟连这道膳食的名字也未曾听闻过。”太后斜倚着身后的靠枕，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护甲：“说起来你刚从观里回来，还没仔细见见你这亲侄女儿罢——”
凤栖羽乖顺地垂下螓首，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是”。
“那便去她宫里头坐坐罢。都是亲姑侄，便是多年未见，也不会疏远了，可哀家……唉，不说也罢。”
郁祖儿拿巾帕拭了拭润湿的眼尾，用余光飞快地扫视一圈底下众人的神情，于暗处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时辰不早了，哀家也乏了，若无要事，便都退下罢。”她瞥一眼凤曦舞隐怒的面容，被帕子掩住的笑容愈深刻了几分：“皇帝事忙，便有劳皇后将此事告知于她了。”
……
“娘娘最后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与凤曦舞相对落座于长宁宫的偏殿里，静坐了足足半晌的凤栖羽还是忍不住先挑起了话头：“我听着，倒像是还有些旁的隐喻在里头。”
“……自然是引导别人往别处想，好给陛下扣上不忠不孝的罪名。”凤曦舞恍惚间回过神来，拧着秀眉低语道：“姑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给陛下扣上这么大的罪名，图的是什么呢？若陛下……”
不经意的一抬眼，却发现凤栖羽正紧紧地捂住唇，止不住地淌眼泪，因为憋着未发出一点声息，凤曦舞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样。她被凤栖羽满脸的泪渍唬了一跳，赶忙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方帕仔细地为她抹去泪水：“姑姑这是怎么了？一别六年不见，头一次见面怎就哭上了呢？”
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眶倒先红了。于凤栖羽来说两人是六年不见，于她自己来说，却与自己的这位亲姑姑整整十几年不曾见过了。上一世太后未銮驾回宫，而是在自己与郁仟浔大婚后不久便遣人接众太妃入行宫休养，直到国亡那日，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瞧我，这是高兴坏了，倒招得你先哭起来。”凤栖羽接过桃夭递来的帕子，拿它胡乱的抹了抹脸，瞧着凤曦舞哭得红通通的鼻子，牵起嘴角低笑一声：“若要让陛下知道我惹得你哭起来……”
正说着话，长宁宫厚重的门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无声地掀开，郁仟浔裹着满身的凉气跨进门槛，她不知去到了甚么地方，身上竟裹着一条厚厚的大氅，卷翘的睫毛上也染了点点的白霜。见到殿里还有一个人，她似是有些怔愣，犹疑片刻才启唇唤道：“是……明娘娘吗？”
“见过陛下。”凤栖羽垂眸敛裾，音线已然恢复了之前的清亮柔婉：“今日方到宫里，还未来得及向陛下去请安。”
“明娘娘说得哪里话？”郁仟浔见她真的拜了下去，急得赶紧支使桃夭去把人扶起来：“朕刚去了一趟冰室，身上寒气重，怕是会冻着你们，待朕先去换身衣裳，再与娘娘叙话。”她眸光一转，望向凤曦舞：“劳烦阿小先替我招待娘娘片刻了。”
“陛下自去罢，正巧妾也要和姑母说些体己话，陛下可不许又偷听！”
凤曦舞挽着凤栖羽的胳膊，笑意盈盈地回望过去。凤栖羽被这侄女石破天惊的一席话唬了一跳，急忙暗中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其收敛收敛，勿要如此惹得陛下不喜，却见郁仟浔带着满眼的纵容之色轻轻地捏了捏她的鼻梁，嘴里似叹非叹地长吁口气：“好好好，不听不听，我刚才差馥春去雪梅斋买了你爱吃的梅子，待会儿让她剜了核给你端上来。”
凤栖羽微微一怔，还未没反应过来，就见郁仟浔拿食指轻轻地一滑凤曦舞的眼角，抹去她那里欲坠不坠的一滴泪珠，末了在她泛红的面颊上珍重地落下一个吻，才依依不舍地去偏殿更衣后，她才蓦地惊觉——
陛下与先帝，终归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秋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