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途》碎竹痕

10、鬼镇·青苓

　　“……再之后，火烧了四天三夜，屋顶都蒙了一层白，那几天甚至没人敢喝水，湖面上飘着飞灰，好像一直一直淡不下去。”
　　我一惊，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程修能看来已经絮絮说了好一段时间，听得桑冥不断打哈欠，我摘下鬓边的岫玉挖耳簪掏快长出茧子的耳朵。
　　“那几天里我跟几个姑娘蹲在屋子里，我负责洗药，姑娘们负责煎药，那些药材源源不断被送过来，我不清楚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药，她平时也绝不多提一句，少年总是好奇心强，我有天还是忍不住问说：‘恕小生唐突，姑娘独自一人，也无亲眷，平时也没见带多少值钱之物，怎么这些药材总不间断……’，她没回答，只是转过来，稍微掀开一直不离身的幂离，朝我一笑，虽然只有那半张脸，但就是那一笑还是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继续心甘情愿打水洗药。
　　“但那些药果真灵验，仅仅几天就止住了瘟疫蔓延。镇上的阴影渐渐散去，其余病得严重，靠沐浴针灸也好了大半，房间里是一排排的药罐，姑娘们打着扇子扇风看药，天气本就热，她们穿着薄褙子仍不停擦汗，头发教汗打湿了，一绺一绺贴在脖子上，但都是正青春的少女，不添脂粉也明艳三分，惹得小伙子守在窗边调笑自己的心上人，而我的眼睛只注视着那一个——她站在桌边，拿起洗干净的草药一味一味闻过去，素净的手指亲手摘下叶子投进药罐中。我想起书本中那些‘都道相思苦，原来只这般’——只这般啊，有时只是靠那一眼，就足够回想百年，余生有那一个影子在，再不会寂寞。”
　　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回眸看了桑冥一眼，他也正看过来，目光撞到一起，我愣了愣，还是移开视线，盯着墙上一只蜘蛛看。
　　生命中总会遇见一个人，他也许会跟你在一起，也许不会，但跟他在一起你会很高兴，任凭蹉跎岁月也甘心。

　　“大半个月之后，镇子基本恢复了运作，乌云散去，蓝天终于现了出来，我却越来越不安，随着疾病褪去，医者自然该离开，她每日都留在屋子里鼓捣药材，写下药方留给我们备用，那天晚上，我在门外，犹豫着想敲门，刚抬手，她就已经开门出来，我还愣着，她已大方问道：‘何事？’，我支吾着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耳根子都红了，大晚上，我来敲一位姑娘的房门……其心已经很明显，她问出口也发觉气氛不对，又说‘晚上夜凉，回去休息吧。’。平常我对她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但那天晚上，也许真的是夜太深我还没从梦里醒过来，鬼迷心窍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姑娘此去……可否带上我？’，然后我便羞得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她的脸隐藏在幂离之下，看不真切，我也觉得不妥，又急忙补了一句‘我看姑娘孤身一人，有人陪着也好有个照应。’，但是我那时却不知道，这句话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摇头道‘这倒是不必，来镇子之前我已写书信通知了好友，他很快便能到此，那时我便跟他一起回家。’
　　“我愣着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就开始嫉妒起来，但余下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只能作罢。”
　　“就这么轻易放弃你算不算男人啊。”桑冥不合时宜插嘴，我朝他翻白眼：“你以为人人像你这么没脸没皮？”
　　“老夫当时才十六岁，面皮又薄，自然比不上现在的少年人，敢做敢为。”程修能把残茶泼了，收拾茶具，慢吞吞往屋里走，身形佝偻，“第二天她便一声不吭启程，说有缘会再回来，但几个月后突然又爆发了一场疫病，这次来得突然，全镇几乎无人生还。她没能再回来，幸存者走的走，老死的老死，最终只剩我一人守在这。”
　　守着当日的约定，却无人再来。
　　桑冥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瞪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哈？就这样没了。”
　　“自然是没了，人生比不得故事，跌宕起伏有头有尾。”程修能搁上茶壶盖摆正杯子，“故事也听完了，小店既然不做活人的生意，也不会收活人的钱，二位明早便走罢。”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直到桑冥拍拍我的肩，把一碗剥好的瓜子仁推过来，我抓了一把吃了，含混道：“你信他说的吗？”
　　“十之七八。”桑冥从袖子里取出一朵荷花开始吃花瓣饮露水。
　　“只有最后一句他在说谎，或者，没说全。”
　　油灯耗尽最后一点油，屋内黑下来，只有他一双眼睛亮若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