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途》碎竹痕

9、鬼镇·青苓

　　作为当时现场围观百姓里唯一一个会医术的，救人这件事自然落在了我的头上。面对周遭热切鼓舞的目光，我只能尽职地跪在这个水鬼身边，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把水挤出来，师傅一直说这是个体力活，两臂一定要竖直。否则就达不到效果。但若换成年男子来做，有时碰见老弱妇孺，力道控制不好，可能会按断人的骨头伤上加伤，是以青昧堂的姑娘们都练就一身好臂力，连我也不例外。师傅曾说过她有次救人，那人伤势严重，明明是个大男人，她好不容易扒光扶上床，那人居然还害羞了想走，她废了好大力气才安置。
　　唉，医者从古至今多苦命。
　　好在这个水鬼比较命大，几下就吐出一股股水缓回一口气，周围的人纷纷鼓掌，我看见他睁开眼，那双眼睛不似寻常人的墨黑，像两颗灰玛瑙珠子，虽有颜色，却剔透到底，只是毫无感情的流露，一眼看去，好似玉石冰冷。
　　同时也能看出，这是个魔族。

　　“你作为一个魔族，居然差点淹死在人间的河里，你丢不丢人啊。”
　　“血脉无贵贱好吧，旱鸭子不分人神。”
　　“那你在水里怎么不闭气或者变条绳索上去，也不是很难吧。”
　　“你懂什么，旱鸭子一下水就只知道扑腾，越扑腾越往下，你饿极了去外面吃饭还会想这饭有没有毒么。”
　　我跟桑冥这样拌嘴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桑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施法隔开雨幕，我跟他背靠背贴在一起取暖，夜市萧条，几盏彩灯挂在檐角明灭不定，湖上有小舟划过，少女在船头唱着情歌，情歌也颇有味道，什么“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谭落月复西斜。”，歌声虽不比红袖楼里那些“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来得柔媚勾人，但声音里含着相思，听着也多了几分缱绻。引来江边的情郎悄悄跳上了船，相携着走进舱内。
　　“是春江花月夜。”桑冥对我说，他眯起眼折下柳枝含在嘴里叼着，倚着剑腿还一晃一晃的，身形还带着少年的纤细，痞气却是足得很。我看着江上那点烛光灭了，半个世界又变得黑暗，小舟在河心摇荡着，雨丝飘摇在头顶，又因为被结界挡住蜿蜒流下。
　　“青苓。”
　　“桑冥。”互相自报姓名后我们开始闲聊，“茯苓草精？哪座仙山的？”
　　“算是吧，我师傅来仙山采药看我这棵草长得十分争气把我拔回去了。你呢？”
　　“我应该是妖跟魔生的。”他指了指那双眼睛，白天没发觉，入夜才能看见他这双眼睛，虽不是熠熠生辉的程度，但也闪烁星子一样的光，“我师傅看我可怜收了我的。”

　　那天我跟桑冥一夜无话，就那样安静坐到天明，看着华灯一盏盏灭去，小船静下来，水面荡漾粼粼的光，像月亮揉碎了撒在江面上，桑冥在早市买了一堆东西向我辞行时我正在铺子边吃粥，秉承着有缘自相遇的原则，我也挥手作别。
　　而我跟桑冥果真有缘，几个时辰后，我跟桑冥站在洗骨塔旁边盖聂的屋子外大眼瞪小眼。
　　“……你师傅是盖聂？”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桑冥点头，小声道：“你师傅跟我师傅认识？”
　　“他们明明只见过一次。”我把他快要脱臼的下巴安回去，忧心忡忡看着紧闭的门，里面传来的微妙声音，跟昨晚岸边听到的何其相似。
　　“你师傅应该是在运功给我师傅疗伤吧。”
　　我跟桑冥又重复昨晚靠背而坐，坐在塔前看着小屋发呆，桑冥抽剑把烙饼一分为二，中间夹上牛肉鸡蛋，外面刷一层鲜亮的黄油再撒上香料跟一点点芝麻，烤得香气四溢。我顾不得烫抓起来就吃，模模糊糊问道，桑冥剥了个煮鸡蛋蘸酱油，远目：“我觉得照目前情况来看……好像是你师傅在运功给我师傅疗伤。”
　　“你师傅受伤很严重吗，疗了半夜了，他好像很痛苦，你要不要去探视一下。”
　　“咳，我这种笨手笨脚的粗人，万一惊扰到他们，走火入魔怎么办，你比较熟，你去看看？”
　　“嗯……好，等我吃完。”
　　那天我足足吃了三个烙饼一筒竹筒饭两碗煎饺还有一只甜鸡蛋，最后打着饱嗝表示太撑走不动路，桑冥点头附和表示不如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探视，于是我就在他的屋子里占了那张床。桑冥打了个地铺呼呼大睡，我辗转看着窗外，盖聂的小屋灯火昏黄，最终还是淡了下去。

　　第二天师傅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是头发有些毛糙。盖聂也似乎很自然，我们四人围在桌边吃早膳，我端着碗，竭力想从他们二人脸上找出些什么，但也没什么收获，只是在盖聂的手与师傅相碰的时候，稍微晃了一晃，打翻了茶杯。
　　回去的路格外漫长，我捧着仙草一路不敢说话，浮云渺渺，转眼抛下洗骨塔数十里，师傅转头看我，眼睛一挑，忽而笑了。我被这一笑激得心惊胆战，低头再低头：“师傅——我昨晚虽然睡了别人的床但我真的是清白的！”
　　“嗯，我信你。”
　　师傅又似笑非笑了下，转头看身前青山绿水，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