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川有酒家》绾樾

7、不速之客

　　我醒来时，梦黎已经在旁边守候了多时。
　　“把外面发生的事给我说说吧。”梦黎本就是心直口快之人，想必此时一定憋坏了吧。
　　“公子，你总算问我了，你睡着时发生了好多事呢。紫君魔君并没有服下长生丹和由龙魔君在一起，只是说要以人之躯为自己的亲人守孝，甚是惋惜呢。不过紫君魔君刚走，由龙魔君便向魔尊告假，说是要去为以前所犯下的错误忏悔。他们两个走前都让我向你转达他们的感谢呢。”
　　“恩。”
　　“看来由龙魔君并没有放弃紫君魔君呢，其实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了，相爱的人能相守才是最重要的了。”
　　我轻笑，却便没有言语。由龙和紫君的恩怨情仇经历了两千年岁月的洗礼，这段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必他们心中早已有了决定。我示意梦黎接着说下去。
　　“魔尊大人还没有走，好像是还有什么要对公子说吧。另外，另外就是，来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我微微蹙了蹙眉，每次‘何必’来客时，我总是多多少少有些感应的，最近确是没有什么征兆。
　　“有何怪异之处？”
　　“旁人初次来‘何必’都是来烦您办事的，但那人却是不像，恩，倒像是来讨酒喝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我们这有新月酿的，但是有一点他就不知道了，我们这的新月酿是从来不用来招呼客人的。于是葫芦老儿就温了壶紫藤酿给他，谁知，他品了一口却口出狂言，说这么多年，长进了不少。好像他很久之前便认识您一样。而且，而且······”
　　“说吧。”这些年我忘了很多事，却没有忘记我有一个习惯，从来不用新月酿招待我的客人，知道我酿此酒也只有葫芦老儿和梦黎两个，莫非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渊源吧。
　　“而且那人长得真的特别好看，除了公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了。”
　　我被一口茶呛到，掩袖微咳，梦黎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竟还是小孩儿天性。
　　“去约魔尊至永川，我亲自为他送行。”
　　我站在永川前，望着那些游鱼，它们快乐吗？在无尽的忘川里，在无涯的时间里，就这么毫不停歇的游着，就这么无可奈何的忘着，它们可曾想过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它们又何曾想过有一天会有什么改变它们的生活？
　　三千多年了，情绪对我而言是触不可及的奢侈物，而此时，我却有一丝丝的不安，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可能与我有过渊源的人。这会是我的劫吗？
　　我苦笑，看来真是受到了梦黎的影响，最近竟会了胡思乱想，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又何必提前费思量呢。到是霖鏖，我虽无意与其深交，但也却是欣赏他笑看千军万马，折扇一挥平天下的淡然与豪气，或许，如果他认识的是以前的我，一切便有不同了吧。
　　“霖鏖何德何能，竟让公子亲自相送。”
　　白衣的公子依旧谦和如左。
　　“在我漫长的生命中，能遇到光风霁月，惊才艳艳的魔尊，是我的荣幸。”
　　我不擅恭维，所思所讲也皆平心而论。
　　“我本不是来与公子告别的，想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心里便一片郁结，无法回缓。但公子的规矩我是知道了，你既已为我，破例，已是我最大的荣光。”
　　我静静地听他讲着，心里竟是雪原般的苍茫。
　　“公子如果有一天想去看看外面的天下，魔界的大门永远开在日出的方向。”
　　我笑，我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走出永川，也许只有永川的永恒才是适合我的吧。
　　“我不过是魔尊无尽的生命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罢了，前路无垠，魔尊会遇到比我更适合做朋友的人。”
　　“后会有期。”
　　我拿着魔尊的白折扇站在忘川边目送着他，他的背影蓦然让我有种苍凉之感。这把白折扇，他的武器，在哀鸿遍野的战场上，永远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看遍成败兴亡，永不背弃的朋友。对一个将军来说，有两种东西不可失，军心，与武器。
　　而他，把他的武器送给了我。
　　其中的深意我已不想深究，毕竟，已是后会无期。我转身打算回去，却不期然撞上一张陌生的面容。
　　扶桑花丛中，那人白衣白袍，一袭黑发墨染，他微微笑着，就像那心怀悲悯，众生膜拜的神。只是，那人眼底的一丝沉痛却是为何？
　　“‘何必’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不知，此次来永川，所为何事？”不知为何，我很是不喜欢他身上那种可以临九重天俯瞰天下的气势，话语便客气了不少。
　　“来寻一位旧人。”那人轻轻开口，淡淡的话语如同微风般拂过，我竟听出了威严。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还需要你的帮忙。”
　　想来不是来找我的，或是误以为是来找我的吧，于是本来到了嘴边的想要询问的一些关于以前的事便不了了之了，想起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也真是多虑了。但我虽救人，却从不寻人。
　　“恐怕你找错人了。”
　　“不，我要找的人只有你能找到。”
　　目光的尽头，是他穿过那片扶桑花，缓缓走来的身影，或许是阳光太烈，视线竟有一些模糊，我缓缓背过身去，不再看。
　　从他初次出现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天了，用梦黎的话说，他是永川的第一位客人，因为他来到永川，只为做客。这十多天里，他丝毫没有再提及让我帮他寻人的事，想必是改主意了吧。
　　梦黎自是很喜欢他，梦黎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的这种性格，一度让我很羡慕，或许以前，我也像她一般吧。葫芦老儿也甚是喜欢他，因为他懂酒，懂我酿的酒和我不酿的酒。
　　‘何必’很小，可以居住的只有四间小屋。前院两间，后院两间。为了照应酒家，葫芦老儿自是要住在前院的，当初梦黎想和我一起住在后院，但我喜欢清静，又不想闷坏了她，便让她和葫芦老儿一起住在了前院。于是唯一的空房便是后院那间，昔日里也会偶尔停留些有缘来到永川的有缘人。
　　如今，入住的便是那位。
　　他是来做客的，可却像把忘川当做了家一样，而我，这明明是我的家，可是自从他来了之后，却多了几分的拘谨。每天，便只喜欢半躺在忘川边的青藤椅上看忘川的鱼。
　　他说，他叫未曦。
　　他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怔了，因为，它早已遗失在无尽的岁月里了。
　　我说，叫我公子便好。
　　他说，我一直在找的人，她叫月儿。
　　我又怔了，月儿，拥有这么美好的名字的应该是那像月亮般皎洁而美好的人儿吧。
　　心里竟然酸酸涩涩的，这世上可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穿越时空，来寻我？
　　“她是你的什么人？”不知为何，我有点突兀的问了出来。我向来不会过问他人的私事，而今却问了，我只是想听听他的答案而已。
　　我看到他握着的双手微微颤抖，想必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吧，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骇人的力量，只是些许没有抑制住的悲伤，竟凋零了一地的扶桑花。
　　“月儿啊，她是我的妹妹。”
　　很久很久以后，他说。
　　或许是听了太多的故事，自己便也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吧，总是对别人的恩怨情仇怀有执念，仔细想来，他们的故事有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心中莫名泛起一丝的烦躁。
　　“我不懂你们的故事，却看到了我的扶桑的眼泪，下次，莫要殃及永川的生灵了。”
　　我起身往回走，任身后九丈长发曳地荡起一地红花。
　　我没有听见的是，身后人长长的叹息。
　　我不喜欢他，那个叫未曦的男人，因为他的眼神，因为那里面充满了悲悯，他看向我的时候，让我感觉我只是悲惨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心疼，又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他的月儿的替身。
　　而他，却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对他厌恶，总是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扰乱我的心绪，影响我的心情。
　　‘何必’的后院里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很多，是因为除了几条小径外几乎长满了整个院子，不过，加起来才不过两种。向日葵和望舒草。并不是什么可以赏玩的花草，所以看起来也并不美观，梦黎曾打趣说，有谁知道‘何必’的后院竟像是一整片的菜畦呢。
　　刚好，未曦出现的时候，我正眯眼躺在菜畦中的青藤椅上晒月光。
　　“怪不得望舒草长势这么好，向日葵却一片萎靡之状，原来是它们的主人偏爱。”
　　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让我联想起那些普度众生的佛，慈悲为怀，就连轻轻地一声问候，便能洗刷去一切的丑恶。于是我不喜欢。
　　“你喜欢紫檀树？”
　　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它的每一寸纹理，仿佛它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他是不是对所有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东西都是这般珍爱？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喜欢紫檀树，我一直在想，到底多少坛的新月酿可以醉死它，我把我酿好的新月酿一坛一坛的喂给它，而它却像是误解了我的本意，努力的成长，越来越高，越来越壮。
　　“我想你的月儿也许不想被你找到吧。她要的只是一个哥哥，不是一个神。”
　　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人会有无限的压力，因为要忍受他所有的悲悯和对万物都一成不变的关怀，忍受他那就像是九天之上崇高无上的神对待天下苍生一般的大爱。
　　“是吗？”他的话语很淡，但我还是扑捉到了浓浓的自嘲和悲伤。我望着他缓缓踱步回去的身影，有种不适合他的落寞，我莫名的有一丝后悔，或许我能明白的，他早就明白，他努力的去掩盖，而我却毫不留情的揭开了他不愿面对的伤疤。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他，做不到在任何时候对待任何人都心怀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