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川有酒家》绾樾

8、不知因何而起的执着

　　最近，梦黎有点儿奇怪，几乎是时时的跟在我身边，对待未曦的态度也不若以前那般友善，有时还会冷言相向，让我着实摸不着头脑。
　　“葫芦老儿，梦黎最近几天是怎么了？与以往不太一样。”趁着她去帮我拿披风的空档，我问葫芦老儿。
　　“这，这，公子，，，，，”
　　“直说无妨。”
　　“不是老儿不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哦？”
　　“不知公子感觉到没有，公子以前从来都是温和的儒雅的从容的，以前的公子也没有什么喜好和厌恶，就好像是六界之外的无忧仙人一般，我和梦黎从来没有见过公子会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公子便像是永川的水一样，是永远都波澜不惊却能容载万物的。但是自从未曦公子来到咱们‘何必’以后，公子就不是以前的公子了，公子会不耐烦的蹙眉，有时会小小的懊悔，有时又会莫名的烦躁，公子竟然会生气了。”
　　听葫芦老儿讲完种种，我惊诧的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竟有了这般的变化，原来未曦的存在的确会影响到我。
　　“其实，公子能有这样的转变，我和梦黎都很高兴，比起以前对什么都淡淡处之的公子，我们更喜欢现在会生气会冥思会懊悔的公子。只是，公子，有句话老儿不知当讲不当讲，但现在却是必须要讲了，其实······”
　　“葫芦老儿，你又在公子面前说我坏话了，对不对？”
　　我抬头，看着那个抱着我的披风匆匆走来的女孩，初见时，她还是一只不能幻化成人的小猫妖，如今已是这般的亭亭玉立。
　　“公子，别听葫芦老儿胡说，你不是说要到永川边上坐坐吗？诺，披风，我取好了。”
　　而我，也沉浸在葫芦老儿刚才的话中尚未理清头绪，于是对他未完的话也没有过多的深究。
　　“梦黎，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公子呢？你在永川待了两千年，也痴痴地爱了公子两千年。”
　　“葫芦老儿，千万别，公子之所以让我待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心思，以为我只是为了报恩才留下的，一旦，公子知道了我那，那些不好的心思后，他定然不会让我留在他身边的。我不想离开他。”
　　“唉，你呀，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上那么一个神一般的人物啊。唉”
　　自然，这段迟来的对话，我并不知道。
　　此时，我正坐在永川边上晒太阳，其实，我不喜欢晒太阳，因为它的温暖让我懈怠，然后便会犯困，然后晚上便会睡不好。但是今天我只想在太阳下睡觉。
　　“以前月儿也喜欢在和煦的阳光下睡觉，就像是猫一样慵懒可爱。”
　　我睁眼，便看到了未曦嘴角那抹还未收去的笑，不同于往日的谦和，倒添了浓浓的宠溺，不再像是神对苍生的大爱，而是满满溢于心的会不由自主流露的宠爱。
　　我发现我竟然喜欢他这般美好的笑容，更甚的是，我想，月儿是愿意被他找到的吧，因为他有这般让人无法抗拒的笑。
　　“月儿为什么走丢了？”
　　“因为，我伤害了她了。”
　　“那她肯定很伤心吧。”
　　“是啊，她会很伤心，你说，他还会回到我的身边吗？”
　　“会的。”
　　我几乎没有去思考，便脱口而出，好像答案就在嘴边，就算他不问，我也会告诉他一般。
　　而他，竟然像孩子一般的笑了，那笑容就像是阳光一样的明媚而美好，于是我再度像是落败的将士一样落荒而逃。
　　我不想再让他影响我的情绪，我的生活了。我是局外人，怎么可以走进别人的故事。
　　于是，我决定帮他找他的月儿。我有妙灵镜，可看前世今生。
　　他说，要走出永川。
　　我迟疑了，毕竟，三千多年我虽走出过永川，却从未在外停留过，外面的世界经历了怎样的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我一无所知。妙灵镜中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影像，真正的世间怕又是另一番光景。
　　所以，我拒绝了。
　　他问我，如果是我，是否想忆起以前？
　　我想了想，告诉他说，不想。人何必活在过去，现在的生活很好。
　　“害怕了吗？害怕过去的你并不如今天这般自在？害怕过去的你过得并不好，害怕过去经历过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害怕过去陪在你身边的人而今已不在，害怕过去那一次次入骨的绝望吗？”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从骨子里透露出威严的男子是如此的可怕，他可以瞬间瓦解一个人的坚强。
　　“你说得对，我是害怕，如果过去不是美好的，又何必再次去承受一次伤痛呢。我不像你，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也请你离开永川，不送。”
　　我的确害怕，如果三千多年前的我过的很好，那今天必不会有‘何必’，有局外人，也不会有夜半惊醒时不知为何而蔓延的入骨绝望。我只是一个胆小鬼，只想守着小小的‘何必’，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
　　于是，我刻意忽略了未曦眼中的失望，拒绝了他。
　　“我和你做个交易吧，我给你我们的故事，你帮我把月儿带回来。因为，她在你的记忆里。”
　　我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在地上碎出了一朵白莲花。
　　他没有说让我帮他找到月儿，而是说，把月儿带回来，他还说······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
　　他问我，为什么不喝酒？
　　我说，总觉得自己酿的酒不够味儿。
　　他问我，为什么穿黑袍？
　　我说，可能是为了怀念哪个逝去的人吧。
　　他问我，为什么留那么长的发？
　　我说，找不到人帮我束发吧。
　　他问我，这几缕乌发为何而白？
　　我说，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心甘情愿的回答他的问题，可能是因为他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所以心里过意不去，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声音有我无法抗拒的蛊惑力，让我不由自主答应了和他交易。
　　他说，除了记忆，你什么都可以拿去。
　　我说，这么多年，和我交易的人，代价都是记忆。
　　他说，我不想忘记月儿，不管是快乐的，还是不快乐的。
　　我突然有点伤心，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永川的鱼也是忧伤的吧，因为它们只能绝望的游着，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游下去。
　　我竟有点嫉妒那个叫未曦的男子。
　　“过几天吧，待我把酒酿好。”
　　我在后院打开了葫芦老儿刚从酒窖里搬来的新月酿，一股清新甜美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抬头瞄了眼那棵紫檀树，它不复往日趾高气昂的样子，恹恹的搭着脑袋，它的这一表现我很是满意，心情也是大好，便欢快的笑了出来。
　　随手倒了满满一碗，然后浇在紫檀树的根上。看着它的树叶在风中摇摆着向我求饶。
　　“它刚开始的时候是喜欢新月酿的，可是喝了一千多年后便厌了，你看，连树都会变心呢。”
　　身后，良久没有发出声音，久到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不像刚才那样一直笑下去呢？”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长时间不喝酒被酒气熏得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对于未曦词不对题的回答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我曾向葫芦老儿讨过新月酿，他说，新月酿从不用来招待客人，原来是做这个用途的，这棵紫檀确实有点儿不知福。”
　　我本来想问他为何知晓新月酿，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吧。
　　“不知我能替它喝一碗吗？”
　　“请便。”
　　我从来不拿新月酿招待客人，忘了原因，或许我本就不知道缘由，只觉得它不应该被除了我以外的人品尝。我，又对他特殊了。
　　“你很讨厌过去吗？”
　　他突然问。
　　“我不记得过去。”
　　“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新月酿，也不问我为什么让你帮我找月儿，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可能知晓你过去的人，你却表现的那么风轻云淡，过去竟是如此伤你么？让你忘了，却再也不愿想起。”
　　我听出了他声音里毫不遮掩的沉痛，他是想起了走丢了的月儿吗？
　　这么多年，一直就这么过着，好像过去只是我无尽的生命里短暂的一章，翻过了便过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妙灵镜看看以前的自己在谁的身边过着怎样的日子，难道，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我的过去吗？难道过去于我而言只是夜半惊醒时冰冷的绝望么？
　　“你有过每天深夜在入骨的绝望中惊醒么？不愿饮酒，不愿束发，只穿黑袍，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和望舒草，明明意识里不喜欢紫檀树，却偏偏种下了，明明忘记了一切，却还是有着一些令自己都不知为何的执着，这种滋味你尝过么？没有过去的我都被过去束缚的透不过气来，你说，有过去的我会不会已经死在了无尽的绝望和忧伤里？”
　　我固执的抬头盯着未曦，好像迫切的想要去证明什么一样。是要证明不是自己讨厌过去，而是过去伤我太深么？
　　应是太伤情，我竟没有躲开未曦抚上我脸颊的手，再看到他掌心的湿润时，我才发现，我竟然哭了。三千年了，当我以为我终将这样无悲无喜的过下去时，我竟然哭了。
　　“未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开口竟是如此的生涩。
　　“离开永川吧，不要逼我了，就当我求你好不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我隐隐感觉得眼泪流的越来越凶，未曦温柔的伸手要帮我擦拭被我粗鲁的推开了，只是一直在低喃，求求你离开吧，离开吧，求你了。
　　应是太久没有哭了，就这样没有缘由的一直哭一直哭，用力地哭，后来回想起来，那时，依靠着紫檀树席地而坐抱头痛哭的我一定很丑很丑吧。
　　后来，哭着哭着便倦了，竟抽泣着倚着树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像是在梦中，我陷入一个暖暖的怀抱里，那个怀抱给我的感觉便像是未曦抚上我的脸颊的手一样，温暖，还有莫名的熟悉。
　　在梦里，我隐隐听到一个男人的低喃，他说，
　　“月儿，你知道么，久别重逢后你的这般模样，让我自责的想要毁天灭地。”
　　“月儿，虽然你忘记了，但是你还是只喝我酿的酒，只让我为你束发，以为我不在了为我穿孝衣，甚至复制下北宸宫后院的花草树木，你知道么，当我知道这些时，高兴地几乎要发狂。”
　　“听你生涩的叫我的名字才又意识到你是真的把我忘了，我的月儿，只叫我未曦哥哥啊。”
　　“你竟然求我离开你，你可知这样的话是多么的让人痛彻心扉，我花了三千多年的时间让自己重新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却让我离开。”
　　“月儿，你没有忘记过去对不对，以前也是只要你哭，我便什么都依着你，现在你又哭了，是真的想让我离开你吗？”
　　“月儿，我的月儿，我不该逼你的，我离开便是，只是答应我以后开心一点，多笑一点好吗？以前的你可是一个活泼的姑娘。”
　　在梦里，我感觉到有个软软的暖暖的物什触到了我的额头。
　　在梦里，我哭着说，未曦哥哥不要走，求你了，不要丢下月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