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宵小公子 ...
-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老头轻轻抿着酒壶,悠悠地划着船,月光洒满了水面,船桨拍打出的水花,溅落在这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敬言依旧倚靠在船头,身上搭着爷爷先前给她的灰布斗篷。回想起这几天的际遇,颇有些初入世事的惊喜与后怕,她看着明晃晃的月亮,心里止不住的挂念着盼儿,已经天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他自己还好吗?
身边突然起了一阵寒冷的气流,她侧过脸,看到萧摩诃从外面走进来,坐到自己对面。
“我跟那老头说了,他会带我们顺着隐蔽的水路沿江而上,天亮前下船,然后渡江,陆路去荆州。”他语气轻快地安排着,想必刚刚已经和老人家安排妥当。
“可是我……”
“你弟弟那里,老头天亮后就会赶回赤壁城,通知周老板你会安然前往荆州,让他们假意与铜雀楼纠缠后便启程,到时候你们在荆州汇合。”
“我第一次……”
“我会护送你安全到荆州,就当感谢你那晚帮我藏身。”
萧摩诃洞悉她所有的担忧和小心翼翼,看着她眼睛里忧愁褪去,他的心里也恍若被这如水月色抚摸过一样安宁。
真好。敬言心中一暖,笑得眉眼弯弯,温柔乖巧。
仿佛心里漏跳了一拍,夜色掩饰了他耳朵上的红晕,却无法抚平他的声线,“瞎乐什么啊”,萧摩诃假装镇定地,又想象了自己平时略带嘲讽的神情,状似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闺秀千金偷了起码有上百家,头一次看到你这么傻的。”
敬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撇撇嘴毫不留情地回道,“宵小!”见萧摩诃作势要伸手打她,她又狗腿地接了一句,“公子。”
“什么?”萧摩诃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叫你,萧小公子啊!”敬言一脸纯良无辜地重复着,“宵小——公子。”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萧摩诃眯了眯眼睛,摩拳擦掌地探头靠近。
“你要干嘛?”敬言捏紧了斗篷向后瑟缩着,她笃信他不会做出什么,却还是本能地躲闪着。
萧摩诃本来也没想好要干吗,只是看着她这副样子,捉弄人的心又起,他目光炯炯地靠近她,猝不及防地呲牙一瞪。
“噗——”眼前的丫头突然用手一兜,将自己整个人罩进了斗篷里,缩成了一只小——王八。
萧摩诃讪讪笑着,想着她恐怕也没看到自己这副傻样子,又安然自若地起身准备回船舱,敬言闻声慢慢地探出头,岂料萧摩诃猛地转身给了她一个爆栗。
“宵小公子!!!”敬言终究是没忍住大喊了出来。
芦苇荡里熟睡的野鸭惊吓地扇了扇翅膀,环顾四周又将头埋进怀里睡去,徒留一阵涟漪扩散向四周。坐在船尾的老头陡然吓掉了酒壶,初秋夜凉,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斗篷,感慨一声年岁大了不由人。转头望望船舱里隐约的嬉笑怒骂,那些早已久远的故事恍若涟漪,在回忆里一阵阵扩散,陪伴他孤独岁月里等待一个个天明。
“咚——咚!咚!咚!咚”
夜色中小舟不知走出了多远,敬言在睡梦中闻得打更声隐隐传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五更天了,”萧摩诃在对面道,“我们差不多该下船了。”正说着,小舟轻轻顿了下,晃了几晃。
老头在外面和人熟络地攀谈着,敬言一边将身上的斗篷叠好归置,一边听他讨价还价絮絮叨叨“不卖不卖”、“亏死了”……最后还是那小贩让了步,“喏,谢老头,这可是荆州城里有名的春风暖,有钱你都未必买得到。”
敬言和萧摩诃探出头时,正见谢老头从一堆杂物处接连取出四个陶罐递给码头贩子,夜色虽然还有些浓,那商贩倾倒陶罐时,敬言还是能看到一条一条摆着尾巴的小银鱼,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白光。
靠江吃江,别的渔民捕鱼网蟹,这谢家爷爷偏生只爱那些难缠的泥鳅、银鱼。这种小物事常常需要折腾许久,也卖不得几个钱,但却是十分有市场的,毕竟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贵人们,都爱尝尝这野味。敬言好奇地看着那商贩又抓起一个新的陶罐往下倒,一滩滩烂泥中小泥鳅还生龙活虎,小贩不禁“啧啧”。
“怎么样,你这春风暖给得不亏吧……”老头点着刚刚结清的银钱,仿佛一个市侩老道的江上渔民。
小贩笑呵呵地打着马虎,没再与这碎嘴唠叨的老头扯皮,只麻溜地收拾好这些江中野味,趁夜色进了城。
“丫头,老头子就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在云溪这里休息会,待天亮坐船渡江。我也马上回赤壁城,给你家人报个平安。”老头捻着胡须说道,神情严肃,全不似刚刚买卖的模样。
敬言心中滚过些许念头,又在早秋的拂晓凉却,“爷爷,多谢救命之恩。”她一脸挚诚,仿佛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老头未作答,只俯身拿起小贩丢给他的酒葫芦,拔开软木塞子却又皱了眉头,没头没脑唠叨了一句,“可惜了我这破船竟没有个好酒盅。”
萧摩诃在一旁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搞不清这老头要做什么。
敬言却笑嘻嘻地双手并拢向前探着,像个讨糖吃的馋孩子,老头有点出乎意料,却又心里一暖。姓萧,眉眼,气度,脑海里浮起那人的模样,这么个好丫头,偏偏生在他家里了。他扬起酒壶,毫不吝惜地倒下。
酒水四溅,凉凉地,敬言端起手,仰头而尽。从前只在过年时,和柳叔奶娘讨过几滴高粱酒,这一下喝了一大口,还有点辣得慌。
萧摩诃在一旁有些出乎意料,乱世之中礼教虽不似从前般男女大防,但闺阁小姐往往从小读着孔孟道理长大,如此爽快落拓倒着实让人刮目。
老头将酒壶递到他面前,萧摩诃掩下眼里刚刚那一抹微不可见的惊艳,伸手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初春埋下的春风暖,入喉微辛却余香清冽,此时鱼肥稻香正是饮酒时,可惜今年的自己却在——逃命,他的嘴角泛起一阵嘲讽的笑。
转了一圈,老头仰头喝了一口,便将余下的酒尽数倾尽江里,“龙王你也饮一杯,醉罢好眠,无风莫浪。”
天边云层渐渐透过一丝光亮,“时间不早了,你们快走吧。”萧摩诃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岸,伸手将敬言拉上来。刚欲转身,敬言又折过身问道,“爷爷,斗胆问一句,怎么称呼?”
萧摩诃也好奇,只是,那老头的倔脾气让他宁肯憋着不问。
闻此言,老人家目光渐渐深邃,许是想起了久远的故事,一阵的沉寂后,萧摩诃不耐烦地拽着敬言作势要走,他却又缓缓道来,“鄙姓谢。”
说罢,撑起长篙划开水波,小舟顺江而下,老者倚舱似寐,这一夜的颠沛慌张,在他枯槁的面庞上全然看不出分毫。
敬言目送小舟远去成视线里的一点,想起那年沈喧与她讲过外祖“竟陵八友”风雅之举,这老者虽潦倒破落,却仍透着当年士人的清淡。他只点破自己为谢氏一族,想必应是那风华江左的谢家人了。只他何以在江上泊一小舟度日,却不是她这样的后生可以窥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