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陈旧言》温六爷的旧时光

14、红妆

　　一碗清亮温热的汤，浮着油绿细碎的小菜，黄色的蛋花在碗里勾勒出蜿蜒的景致，几个鼓鼓的云吞安静地躺在碗底。
　　街市上虽然已经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鸡鸣孩啼之声渐起，但周身并无几人。敬言头一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过去十来天几乎都在船上，于是现下望着这碗云吞，不禁馋虫大动食欲旺盛。
　　萧摩诃有些奇怪，想她一个大小姐，不说吃遍山珍海味，也不至于见到一碗云吞就这么没出息得眼睛都亮了吧。他微眯了眼睛，有些困顿，思维却清醒地很，他有七成把握信她是个初出家门的良善之辈，却被她的装扮言谈以及那谢老头别有深意的目光惹起了三分怀疑，她应该不是个简单的商贾之女。萧摩诃并不感兴趣她是谁，只是不想给因为自己这份旁生的责任感惹来更多祸事。正胡乱想着，店家端上了他叫的鱼面。
　　折腾了一天一夜，五脏庙早就饿得咕咕叫，他抄起筷子就要吃，却见对面的姑娘突然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你要吃？”
　　敬言一愣，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萧摩诃难得抿嘴轻笑，用筷子捞起面放到她碗里，“快吃吧，吃完咱们得快点上路，不知道铜雀楼有没有跟上来。”
　　说完他便埋头吃面，岂料心急吃不了热汤面，大清早从热滚滚的汤水里捞出来的面，直烫得他连连嘘气。奈何对面还有个娇俏的小姑娘坐着，他也只能强忍着吞下已经吃进嘴里的那口。
　　敬言低着头，却眼观鼻、鼻观心，弯了嘴角，她从盒子里抽出几把筷子，然后拉过萧摩诃面前的碗，“你还要吃啊？”他有点怀疑自己不是拉了个大小姐而是拉了个大米缸跑路。
　　敬言斜觑了他一眼，用筷子将面条卷起来，然后靠在碗壁晾着，转眼间便码了许多，“现在可以吃了，以前盼儿每次着急的时候我就这样帮他卷起来。”敬言轻轻将碗推向他，满脸期待。
　　萧摩诃愣了一愣，拿起缠好面条的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顺着话题道“盼儿是谁？你弟弟？”
　　“嗯。”她回应一声算是回答，尽管很想不管不顾跟着谢爷爷的船回赤壁，却怕因为自己的冒失再被那个芩姑娘盯上，非要从她这里拿到萧摩诃的消息。只要自己和盼儿都可以顺利到达荆州，到舅舅身边，那么便谁也不必怕了。至于这阴诡男人，敬言脑海中百转千回，除了那份没来由的直觉，她更相信自己也是他的一颗棋子，若他信自己是无辜的，那荆州之行只当是善心大发全当报恩，若他仍怀疑自己，留自己在身边虽危险却也能随时应变。思及此处，心里便稳妥了许多。
　　“想什么呢？面要凉了。”萧摩诃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揣测，她状作不经意地回神，“我在想，这云吞和面在一起煞是好看呢。”她莞尔一笑，用筷子指着碗说道，“你看，这云吞皮薄薄的，肉馅从里面泛着红，像不像一朵桃花？再配上周围的面条，嗯，连起来就是桃花面呢。”
　　萧摩诃听她一本正经道来，仔细端详顿觉趣味，“红粉着颊，颜若桃花。”
　　“食色性也，”想来老夫子们果然是智者，这男人连吃都能想到美人，不过，确实有几分相似呢，桃花面，桃花面……“哈！我要给它取名叫——红妆，”敬言摇了摇筷子不无得意。
　　汤面上，几点透绿几点红，红妆翠眉，莫若如此。萧摩诃第一次觉得，逃命的时候，在街头吃一碗风餐，竟然也可以这么别有情致。

　　吃罢早饭，天色渐亮。萧摩诃结了账，四下环顾并无人跟随，不禁长吁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那口煮面的大锅，他扬了扬嘴角，径直走过去。
　　不远处的商贩已经支起了摊铺，敬言蹲在地上，摊子老板的小儿子站在身旁陪着她挑斗笠，见身边一双熟悉的靴子靠近，敬言道“我觉得我应该戴个斗笠，这样可以躲开铜雀楼的耳目，”她自顾自地说着，捧着两个斗笠兴致勃勃问他，“你也戴一个？”
　　初生的日头从云层里透出薄薄的光，敬言望着萧摩诃的下巴不知何时泛起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颇有些不易亲近。他看着身前仰起头一脸期待的姑娘，只淡淡地开口，毫不留情面地说“你这样其实会更显眼”。
　　眼看敬言的表情从期待到沮丧，萧摩诃故作深沉道，“你第一次出门，闯荡江湖这种事还是要听我的。”他眸光示意，敬言只好不情愿地放下斗笠，有点耍脾气地不再理他朝渡口走去。少时接连失怙失恃，身为柳家长女，她并未有多少机会像个骄矜小姐般撒过娇闹过脾气，只是这一次荆州之行，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她的情绪一点也藏不住。
　　萧摩诃在她身后负手慢行，手指摩挲着，整个眉头都皱在了一起，这丫头，若是和他撒娇斗嘴，他倒有机会顺理成章地戏弄她一把，现在这样闷声不发，叫他如何下手哎。
　　两个人沉默着一直走到了渡口，敬言并未生气，可是萧摩诃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她慢他停，她行他跟，让她不知如何打破这僵局。渡口码头上，船家旗子被风吹动呼呼作响，招揽之声此起彼伏，几个船小二见敬言走近，忙凑过来问她要不要渡江。敬言心中一动，转头想借机问话缓和一下气氛，右手上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拉扯，她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便听见萧摩诃压低了嗓音在耳边说道，“别说话，铜雀楼的探子跟过来了。”
　　不过丈余之距，若是刚刚疏忽直接上船，此刻想必已经被他们擒住了。两人向后退了几步，躲到树后，敬言瞧得不甚仔细，却也发现渡口上有几个人神情谨慎，四处逡巡。
　　“是他们吗？”隔得老远，她却大气都不敢出。
　　萧摩诃点点头，瞥一眼她正紧张地目视前方，又尴尬地补了句，“是，有两个人我交过手，依稀记得模样。”
　　“那我们怎么办？”敬言不再探头去望，转过身一脸紧张又强做镇定地盯着萧摩诃。
　　他抿紧了嘴，望着不远处刚刚站过的斗笠摊子，神思一动，又拽着敬言走回去。

　　“我刚刚说要买你说显眼！”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敬言忍不住磨牙霍霍，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竟涨得有点红。
　　“戴一个在头顶上自然欲盖弥彰，但是——”他指着摊子上的斗笠、篮子对老板说，“把这些都给我装起来。”
　　两个大背篓伪装得煞有介事，萧摩诃掂量了一下，将稍微轻些的压上了敬言的后背。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这没头没尾的重物一放上来，敬言就弯了背。她不吭声，低头调整了背篓袋子，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游商小贩。
　　萧摩诃也背好自己的一份，“走吧，”他看向敬言，却发现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扫视一圈，才留意到她的背篓袋子以及手心都黑黢黢的。
　　“糟糕，”萧摩诃猛地想起自己早上结账后，在锅底故意蹭上的满满一手灰，这一番折腾竟然忘了这茬……他视而不见敬言的举动，径直走开去。却不料小丫头三步并作两步转到他面前，一把拽出他负在身后的手，果不其然，这锅底灰是他手心的。
　　“你想做什么？”敬言目光炯炯盯着他，萧摩诃充耳不闻往前走。“我明白了，”敬言一副了然又气愤的模样，恨恨地甩开他的手。萧摩诃大囧，忙扯住她，“我只是想用这灰抹在你脸上，”越描越黑，他赶紧接着说，“我是说，你模样太……这样乔装一下……”
　　身前的小姑娘抬起胳膊动了动，萧摩诃一阵头疼，莫不是把她弄哭了，他有些讪讪地开口“喂——”
　　“是这样吗？”敬言猝不及防转身，眸光澄澈地注视着他，脸上几道还未抹匀的黑色印子，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饶是过去十几年孑然一身喜怒不形于色，萧摩诃当下也忍不住轻笑起来，“没抹匀，”他用手背蹭蹭敬言的脸颊，像照顾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又像……
　　按下心里那些起伏的思绪，他敛了神色，三下两下将一个俊俏的小公子，捯饬成一个乡野村夫。
　　在敬言的怂恿下，萧摩诃也抹了一脸灰。
　　待要再次出发，敬言突然指着他道，“衣服！”是了，尽管二人此刻狼狈不堪，那衣服却仍能一眼看出并非村夫，俩人无奈地看着彼此，又一齐瞅瞅那摊子的老板，直看得这老板在秋天的早上从脚底透出三九之寒。
　　两刻钟后，老板的小儿子带着二人从家里出来，一身农夫村妇扮相，背着盛满斗笠竹篮的背篓，与此间乡下人并无差异。渡口三五探子左顾右盼，萧摩诃与敬言穿行而过，众人之下，坐上了渡江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