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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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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晏家书局的人果然将颜欺雪的手稿送了回来,颜欺雪便见了晏承衍,告知他自己的决定。第二天,晏承衍派了两个功夫上等的护院护着挽翠一同去了圣京。
日夜赶路,十数天,便到了圣京,挽翠住进了春风楼,已是林珣携着镜蓉已在那里等她。镜蓉看见挽翠,微红了眼,问:“挽翠姐姐,大姐她可好?”
挽翠宁静地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镜蓉闻言,转身脸埋在林珣怀里,双肩不住地颤着,林珣抚着她的发,轻声安慰,待她心情平复,扶着她,坐下。
挽翠看着,心里却暗暗感伤。待两人坐下,她扑通一声,跪在林珣面前说:“小婢有一事相求,请林大人襄助。”林珣拉起她,说:“挽翠姑娘有事直接告诉林某便可,不必这样。”
挽翠含泪道:“小婢要见皇上。”
林珣愣了愣,他说:“我知道你们主仆有许多委屈,但慕容汐现在过得很不好,他……”
挽翠听了他的话,脸色微冷,她硬声打断他说:“原来在林大人眼里,我家小姐是这等人,既是如此,挽翠有天大的难处,也不敢劳烦大人了。”
林珣见她的神色,方知自己误会了,但听挽翠的话已是说绝了,他尴尬地看了一眼镜蓉,镜蓉也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她拉过挽翠的手说:“挽翠姐姐,明天我就带你进宫去见二姐。”
挽翠闻言,含泪欲拜,说:“挽翠代小姐,谢过四姑娘。”
镜蓉扶着她,说:“大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再多礼,我就生气了。”
林珣和镜蓉出了春风楼,马车上,林珣问她:“你怎么知道,挽翠要见皇上是什么事?如果真的是关于慕容汐的怎么办?他已经够惨了。”
镜蓉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大姐如果真的要报复慕容汐,就不会要我送回那纸字状,更不会一声不响的离开。而且,”她顿了顿,“你没看到挽翠一脸疲累的样子么?她一定是日夜赶路,到了圣京,一来就要见皇上,定是有要紧的事。我知道,大姐身子一直不好,总在离恨楼的小院里呆着,有一次我去见她时,看见她咳血,那血是乌色的,还有些腥臭。”她声音微微发颤,望着林珣,娇艳的面容上,泪已成行。“林珣,我有一种感觉,大姐她可能要走了,走到我们谁到见不到的地方。”
镜蓉带了挽翠一同进了宫,凝碧宫里,御座上,嘉瑞帝与郁荷并肩而坐。郁荷待二人行过大礼,摒退内侍宫女,离座走到挽翠面前,拉起她的手,问:“你们从哪里来?大姐她,她还好么?”
挽翠垂眼不答,郁荷黯然地掩面拭去泪痕,又说:“你要见皇上,是什么事?”
挽翠闻言,直直望着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嘉瑞帝,跪了下来说:“小姐有东西,要奴婢交予皇上。”
嘉瑞帝问:“何物?”
“老太爷生前的文稿和小姐整理的手稿批注。”
嘉瑞帝闻言,从坐上站起,连忙问:“现在何处?”
“小姐将自己的手稿交由晏家书局刻印出书,不日便会在书市上架,小姐嘱托小婢,一定要将老太爷的文稿和她的手稿送到圣京,亲手交呈皇上手中。”说完,镜蓉就到了宫门口,一招手,两个内侍抬了一个大木箱子进来。嘉瑞帝面色凝重的走到箱子跟前,内侍打开箱子,一阵纸墨的幽香,箱子一大半是陈旧的已是泛黄的书册,另外的小半,则新一些。书页里的字迹虽然很相似,新的那些,字迹柔美,嘉瑞帝明白,那些,自然是太傅孙女的手迹。他想起太傅评他字的时候说:“圣上的字,一挥即就,字体刚劲有力,隐隐有龙气。”他说:“朕更喜欢老师的字。精致如雕画。”常太傅抚须笑道:“老臣早年时,曾有人评说臣的字太过女气,那时,还有些不快,后来看到清颜描贴的字,才真信了。”箱子上面还有一个信封,没有题字,只画了一枝梨花。
嘉瑞帝颌首示意内侍将信封拿给他,再关上箱子,他望着挽翠问:“你家小姐,现下是否还在晏家?”
挽翠没有回答,只说:“东西既已呈上,请皇上准小婢离开。”嘉瑞帝见她神色坚决,也不多说什么,点头应了。挽翠跪地,一叩头,便离开了。
嘉瑞帝打开信封,展开他再熟悉不过的梨花笺。笺上聊聊数字,他看完后,轻轻一叹,扬声唤道:“张安贵。”
头发灰白的张安贵闻声进来,说:“奴才在。”
“传朕旨意,钦点晏家书局的《玉溪集》为我朝书院授业必备书目,凡翰文院中任职者,必须熟读此书,朕会亲自出题考他们。”
匆匆出了皇宫,挽翠没有休息,又往陵州赶。二十多天的赶路,使得她的面容憔悴不堪,脸上满是疲色,只一双眸子亮得厉害。她不敢有稍歇,心里怕得要死,生怕自己多歇一刻,便再也见不到颜欺雪。没了大木箱子,三个人弃了马车,一路往陵州方向疾驰。因为赶路赶得紧,却没有注意身后有两匹马,遥遥地,紧跟不舍。
七月中的午后,晏宛秋在医舍后院廊下,按着颜欺雪给她的琴谱抚琴,弹了一小段,便按琴叹气。
躺在藤制躺椅上的颜欺雪睁开眼,含笑望着她说:“弹得挺好的。”
宛秋摇了摇头说:“比起你,差太多了。我明明也是按你的谱来的啊。”
颜欺雪笑了,眸底的墨色微微荡开。“你的技巧已经很好了,所以我说你弹得不错,但琴音不只是靠技巧,更要用心。你还小,有些事情没经历过,等你大些,不定比我要好得多。”
宛秋望着她的笑,失神地说:“欺雪姐姐,你笑起来真美,但似乎并不开心,是不是人长大了,都会不开心?”
颜欺雪听了,又是一笑,自廊下,望着午后无云的蓝天。天很蓝,很明澈,让她想起家乡老宅前的那条溪流。夏天里,爷爷搀着她的小手,赤脚在小溪里,光滑圆润的鹅卵石踩在脚下,有些疼。碧清的溪水映照着蓝天,那么干净。她问爷爷,那条溪叫什么。爷爷说,这溪没有名字,要不要你给它想个名字吧。她歪着脸,看着溪里自己的倒影,颈间的红绳系着一块碧色的梨花纹形的玉珮,垂到胸前。叫玉溪吧。她说,爷爷,我们叫它玉溪吧。“是啊,还是不要长大的好。”一声极轻的叹气,被串堂而过的风吹散。
晏正航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她苍白的笑颜,却一阵阵揪心的疼。自七年前,家主将她带到陵州,见到她的第一眼,他知道,自己沉沦了,不是她的美丽,不是她的才情,只为她眼底浓郁的墨色。那些隐在她内心深处的伤痛,他不敢触及,他一直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她轻染烟愁的笑,她眉尖微蹙的忧,一点点刻在他心上,可惜,无论她离自己多么的近,他都知道,她与自己之间,是一生也无法跨越的距离。他习惯的无声无息的默默守望,而她,却从不曾回头,她心里有太多的愁,太多的怨,也有太多的责任,却没有半点他的存在。
颜欺雪手按在躺椅的扶手上坐起,轻声问:“她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身旁还有一个男子。”晏正航说完,看到颜欺雪微微垂眼,又说:“门房说,好像是江州的赵三公子。”
颜欺雪抬脸望了他一眼后,微微一笑说:“让他们过来这里吧。”
烟萝抓紧身边紫衫男子的衣袖,听见门房的人回了话说,让他们进去的时候,微微松开了些。男子帮她把微乱的发别到耳后,说:“烟萝,有我在。”烟萝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展颜一笑。“谢谢你,云苏。”
走到医舍,已经有奴仆抬了颜欺雪回到屋里,烟萝看见躺椅上苍白瘦弱的颜欺雪,哽着声,唤了一声大姐,便扑到她怀里,哭个不停。颜欺雪抚着她的发,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哭就没完没了。”烟萝自她怀里抬起脸来,鼻尖微红,颜欺雪轻轻给她拭了脸上的泪,看了看眼前的男子,说:“你带了人来,也不跟大姐介绍一下么?”
赵云苏听了,先上前一步,揖了一礼,说:“赵云苏见过大姐。”
颜欺雪笑着说:“这般多礼做什么,烟萝像我亲妹子一般,你自然也不是外人了,只是你要好好待她,若欺负了她,我定不饶你。记住了么?”
赵云苏闻言,笑道:“记住了,我会疼她一生一世。”
颜欺雪轻笑一声,望着蹲在自己跟前,脸贴在她腿上的烟萝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赵云苏说:“烟萝有许多话想跟大姐说,我也有事情要请教晏大公子。”说完,一揖礼,跟晏正航一起出去了。
颜欺雪看着两人的背影,抚着烟萝的发说:“他是个好人,烟萝,你要好好珍惜。”
烟萝抬头望着她问:“大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颜欺雪墨色的眼定定地望着她,轻叹一声说:“告诉你做什么呢?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有时候,自己想想,也都觉得无趣得可笑。”
“可是,如果我知道了……”
颜欺雪望着药炉上蒸腾的水气:叹道,“你知道了,能怎样呢?”
想要嫁给慕容汐,是她自己选的。那天,她坐在马车里,在西直街上,有乱马过街,受惊的孩童站在路中间,高扬的马蹄眼看要踏在他身上,一个玄色的身影闪过,停在街边,乱马倒地,那个孩童被人紧紧抱在怀里。她从车帘后看见,他笑着哄那孩童,笑容温暖明亮。她听见街边有人说那是端王府的小王爷。病重的祖父拉着她的手问她,将来何去何从。她笑着说了三个字。她看见祖父灰暗的眼中有祝福还有担忧。
她是寂寞的。幼年失去双亲,是祖父将她带大,后来祖父出野入仕,将她送到山上一个清冷的庵堂,那年,她才八岁,庵堂的师父们待她虽她,却不亲近,她住在庵堂的一个别院里,只有爷爷临走时买下的挽翠陪伴,一住就是九年,每到夜里,她抱着挽翠,却仍是觉得很冷,很冷。当她看到慕容汐温暖明亮的笑容时,她以为,这个男子会让她不再寂寞,也不再觉得寒冷。
那年腊月,她嫁入端王府,住在王府里偏僻的别院里,她没有怨言,她习惯安静,这样的安排对她来说并不坏,但她再没见过慕容汐。她知道外界对她的揣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容貌如何,对她来说,只是外在的东西。但渐渐地,她明白了,她的丈夫是在意的,慕容汐宁愿相信坊间的传言,却不愿看她一眼,在她住的院子前面,是一个很大也很华丽的院落。挽翠不平地对她说,那里住着慕容汐的侍妾。她从书中抬起头,望着前面,有湿冷的东西滑过面颊,滴落在书上,水渍晕染开来。那个时候,她终于明白祖父眼里的担忧,她伏在案上,无声的落泪。
慕容汐是忙碍的,他长年征战在外,偶尔回京,还有忙不完的公务。那一夜,她听说王府内的梨花开了。深夜里,她偷偷地去看,慕容汐倚树而立,手中还有一壶酒,已然醉了。他问,你是谁。她踩在零落的梨花上,一阵心疼。慕容汐过来,抱紧了她,他炙热的鼻息如火燎般,将她的理智烧得一丝不剩。随后发生的一切,让她现在想来,都有些可笑。她撑着酸疼无力的身子,逃回了她住的小院。她看见挽翠了然却复杂的眼神,心里千般滋味,却没有一种叫做欢喜。
她开始反胃,吃不下东西。挽翠担心地去给她请大夫,过了许久,没有回来,老王妃带了人来,见到她,先是微微失神,复又指着鼻尖骂她,好个不要脸的贱胚。一碗浓黑的药端到她面前,她隐隐知道什么,想要逃走,两个中年的悍妇一左一右抓住了她,有人扣着她的下巴,逼她张开嘴,老王妃亲自端着药,药汁灌入她口中,呛得她满脸是泪,众人离去后,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五月里的天,她蜷着身子,浑身颤抖,黑色的血块,从她腿间淌下,她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莫名的冷。一脸青紫浑身是伤的挽翠回来,抱紧了她,不停地唤着她,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她说,爷爷,我好冷,爷爷,带我走,爷爷,爷爷……
祖父没有听见,早在她出嫁的那个腊月,祖父就已经不在了。她睁开眼,望着白色的罗纱帐顶,无声地笑了。挽翠端来一碗清粥,两个小菜。从她进府后,都只是吃这样的。一碗粥没有喝完,她只觉腹中绞痛,碗摔在地上,白色的粥咝咝作响。她按着腹部,无声地笑了。挽翠带着她,在漆黑的夜里,离开了。她回头,望着身后的深冷大院,无声地轻笑。
烟萝抬头,望着颜欺雪,只见一团浓郁的墨色,在她眸底翻涌着。此刻,颜欺雪就像一只受伤的兽,将自己关在痛苦的牢笼里,挣扎着想要逃离,却挣不开自己拷上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