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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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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渺对自己后来是怎么重拾4T跳的成功率的经过已是记忆模糊。他只记得伍德教练在发现他在练习之余在饭店洗盘子打工后极其可怕的脸。伍德平时对谁都笑脸相迎,慈祥得像白人版弥勒佛,实际骨子里是个极其完美主义的处女座,尤其不能接受中途放弃和心有旁骛。他的教学按小时计费,但他的冰场对所有学员提供三小时的免费开放时间,并一视同仁,无论是谁,过了那三个小时,就得付钱。
叶渺总在主动练习五小时后便会自动离场。伍德欣赏屡败屡战,但又讨厌过度练习。所以在他的俱乐部,经常可以看到伍德胖胖的身子在冰场上滚来滚去,先是把一群大大小小的人赶进冰场,再把另一群大大小小的人赶出俱乐部——相当忙碌。因此,刚开始伍德对这个“自觉”的学生非常满意,虽然对他来说,练的时间又有点偏少了。直到他在好友的饭店后厨中看到那个弯腰埋头洗碗的身影。
“他这么干多久了?”伍德黑着脸问好友。
“每天洗五小时,从上个月干到今天了。”好友老实回答,在看到伍德的黑脸后,又补充道,“我们可是合法雇佣,有给足休息日……”
“五小时?”登时伍德心理不平衡了,立马冒着黑气出现在叶渺面前,“你现在干什么?”
叶渺看着伍德的脸,早已吓傻,当然,他就算想当场解释,以他当时的语言能力来说也是无能为力的。幸运的是,伍德只是让他工作结束后到后门找他。
叶渺洗完碗已是晚上十点。当他从门里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伍德的身影。时至严冬,伍德穿着极厚的黑色羊毛大衣,整个人都挤在了后门的小巷里,背后的灯光给他罩了一个光圈,面目却因为逆光十分模糊。
两个人一起找了个肯德基,走进去一人点了一杯可乐。
“你很缺钱?”伍德坐下后开门见山,“据我所知,你的国家对顶尖运动员从不吝啬。”
“但我并不属于顶尖运动员的行列。”叶渺苦笑了一下。
“但华国在花滑顶级赛事中获得冠军的屈指可数,即便是青少年组。”伍德表示不解,“而且他们付我钱让我来教你。”
叶渺闻言,心中五味杂陈,无从解释,也组织不起语言。
伍德看着眼前这个年方十七的少年,忽然想起在机场时的他一头乱发,还带着些许胡碴,灰蒙蒙地对他笑着的样子,那时他以为这是长途旅行所致;又想起一年前还能毫不犹豫跳4T3L的孩子在这段时间的高难跳跃成功率低得可怜,但凡周边有人靠近,他起跳后必定摔倒。
伍德明白了什么。
运动员内部总是矛盾重重,长时间的封闭式训练,总会让许多人将心理上的压力用不怎么恰当的渠道发泄出来。以多欺寡是常有的事,而当天才又总是少数派时更是如此,而况他和他的老友们又有少数派的性向,那更是少数中的少数了——后果可想而知。至于那些个手段,他也曾一一尝过。
“伍德教练,我得先吃饱饭……”憋了半天,叶渺用极其简易的英语对伍德说道。
伍德沉默了片刻,严肃道:“但你这样下去不行,本来在冰场的训练就是高强度的,你没有按摩师和身体管理员就算了,现在还做这种工作,太损伤你的腰和背了,我让你们每天只训练五小时是希望你们的身体得到足够的休息,这样才能更好地记忆动作,你这样只能让你的身体最终变成一个洗碗机。”
“我知道……”叶渺深深地低下头去。他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洗碗的。但他也没有办法。要知道,每个月国家队的工资连买备用的冰鞋都不够。而况他很清楚,冰协最多也就帮他付伍德的学费,之后比赛需要的编舞费等等那是不可能出的,而这些,他都得想办法攒出来。
肯德基里很温暖,暖得他不住地犯困。虽然心知教练就在他的面前坐着,还生着气,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伍德看着叶渺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谈。”
叶渺闻言,迷登登地起了身,对伍德躹了个躬,一路凭借身体本能和回家睡觉的渴望,拖着步子往地铁站走去。
那一夜的风刮得特别大,他听到路人说明天要下雪了。狂风挟着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扑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气管里,却吹不散他心中雾蒙蒙的心情。
“今晚上好好想想,你为什么要滑冰?”伍德在他走前叮嘱道,“明天带上你的电子辞典,我们好好谈谈。”
叶渺想:“我为什么滑冰?” 早年,也总有人这么问他。他总有一个官方的答案,“因为我打心底里喜欢这项运动。”仿佛天才们都是在热烈的爱意中浴火重生一般。
他的母亲曾经是一个花滑选手,为了生下他而放弃了花滑生涯,却又在他三岁时离家出走,像冰雪一样就此在他的眼前被时间慢慢融化。而他的父亲则固执地认为他同样继承了她的才华。当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后,他的父亲更加亢奋,每天风雨无阻地送他去训练。都说学跳跃首先就要学摔,他几乎每天都要落下一些伤口,更别提每日枯燥无趣的滑行练习,但每当他有所懈怠或是灰心,他的父亲便会怒吼着将他丢进冰场,一脸的惊恐表情仿佛再次失去了心爱的妻子。但是总归两父子在一起还是非常快乐和开心的。因此当他失去那个在冰场外注视他的亲人,他本以为他没有了在冰场上跳跃的动力。万通董事长却又为了掩盖自己的桃色绯闻,发现了他这个兼具天赋和可悲身世的好素材。他又被捧到了台前,接受万通的大笔资助,就读名校,在电视机前做练习,参加万通冠名的各种花滑比赛,每年还要去万通城的中心冰城做例行商演。十三岁以后,他的花滑生涯便填满了这些内容,即便他进了国家队,依然如此。
但要说他只是被生活推动,无奈而麻木地接受事实,就像他在国家队中看到的许多人一样,却也不像如此。花滑非常花钱,一双冰鞋就得成千上万元,同时又兼具了竞技体育的残酷,成千次的跳跃,上万次的旋转,身上无数的伤痕,就为了冰场上几分钟的完美表现,一旦失败,便一切成空。“ALL OR NOTHING”便是花滑等等体育运动的写照。多年的花滑生涯让叶渺深知此点,但为何他还要在这么惨痛的摔倒后依然坚持来到这里?
万通给他这两年的训练资助认真算来不过百万。叶渺肯定,按万通太子爷的分手费来算,实在不多。他有时想,若是他那时候顺理成章地退役,再拿着国家级运动员证书保送个大学,还有一百万现金傍身,日子总是不错的。那他到底为何脑子进水,非得来到这个异国他乡受苦受罪?
是因为不甘心吗?连他的前男友都说,自己分手时竟如此淡漠冷静,木着脸就挥挥手道别。“想不到你会来求我。”——这句话听来嘲讽,但叶渺知道,他只是有些惊讶。是啊,为了不让自己在国家队中崩溃,为了让自己能在冰场再次自如地滑动跳跃,他打了那通以为再也不会再打的电话。那时他只是想到自己可能不能再在冰场上表演,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机,即便那时他就算只是看到电视里的那个他都有流泪的冲动。
“果然,我还是想要滑冰……”叶渺暗暗想着。花样滑冰从他四岁开始便慢慢地刻入了他的骨血,如今又怎么能与它分开,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