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厉 夜画徂徕》旗亭绘伞人

25、薄雾清风路人

　　不近日暮，夜已阑珊，“淅淅沥沥”的声响顺着城壁高啄而下，来得好一场及时雨。把恶臭洗掉，却不能把杀气冲淡一点。

　　厉南星本是小心行进，越近城中杀气渝重，四周反而没有一点人气，当他背靠着城中前不久才来过的那座山庄时，衣服身上早已淋得透湿。

　　夜色中，山庄里一片黑透，再不见往日生气，厉南星曾把墨泠湮山庄后花园比作江南，沙漠中的水乡。现如今厉南星只能闻到刺鼻的血腥，触手一片湿意，月色下依稀看到暗色的一滩水渍。

　　这里刚死过人，死过很多人，这么多的死人的血，能够将一个园子的树叶染成了血色，雨水也冲不尽。不管这些人是好是坏，是是非非，现今也只能留在这座死城了，厉南星为之叹息，更为这被糟蹋的花园叹息。

　　比起为这些人物叹息，厉南星更着急的还是顾惜朝，他知道他在这里，凭顾惜朝现在的武功，这些杀戮会不会是他造就？

　　还是他已经。。。

　　思及此处，厉南星收起心神，多思无意，还是尽快找到顾惜朝才好。

　　刚要动身往庄子深处走去，突感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厉南星急速转身，可已来不及，只觉脖间一紧，被一只手像捉小鸡般拎起，再一瞬，身子已离开地面数丈，天旋地转，星月倒转，被提着不知到了哪里，又一阵痛意，背部结结实实撞到某个硬物，厉南星冷汗直冒，倦缩着抽搐。

　　“你是谁？”头上传来一道声音，厉南星觉得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强自忍着痛意，睁眼去看。

　　那人背着光，头发尽数披落，衣衫华贵，却破破烂烂，还沾上不少血迹。厉南星趴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想要看清楚，那人却倏然将他踹了一脚，大叫道“你要干什么？！离我的卿墨远些！！”说完慌慌张张跳开几丈，把一个东西抱紧在怀里，嘴里还嘀嘀咕咕不停。

　　厉南星差点没被他踹的背过气去，顺着那脚力身子一翻，撞到墙壁上，也就这动辄间，看清了那张脸，这把他带到这里，又踢又踹人的正是是墨泠湮。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好像这个人真的不认识他了。

　　厉南星起先看他一身华衣浴血，一阵心惊，再看他头发披散，不知道胡乱的在说些什么，不明白这墨庄主怎么就性情大变了。

　　趁着墨泠湮离得远，厉南星站起身，好不容易站稳了，扶着墙喘了会儿气。墨泠湮良久没有动静，好似已经把他忘了。

　　厉南星怕惊动了墨泠湮，慢慢地挪着步子，靠近去，透过墨泠湮左侧鬓角错落的发丝，正好可以看到被墨泠湮抱在怀里的东西，准确说那是个人，可现如今已经是个死人。

　　怀里的男人面色红润，却双眼紧闭，鼻翼也没动静，这副样子不同寻常，厉南星久经药理，也曾听说一些让尸体不易腐坏的法子，知道这具尸体确是靠的药物维持。

　　这人面孔和墨泠湮很有些相似，厉南星以为是墨泠湮哪位亲人离世，才如此伤感。准备劝慰几句，但想到顾惜朝前几日的相似状况，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墨泠湮悲伤表情突然变得柔情似水，看到厉南星已经靠近了也不恼，只是伸出食指，做了噤声动作，冲着厉南星小声说到“‘嘘’别吵到卿墨，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厉南星愣了一会儿，才真正意识到墨泠湮的不对劲，叹道“原来你竟然是疯了。”

　　才说完这一句话，墨泠湮脸色又是一变，目光暴涨，变得急躁怒气冲冲，向着厉南星拳脚相加，吼道“不是叫你别出声吗？你们一个个都该死！！我把你们都杀了！！！我都杀！杀杀杀！！”

　　“你是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那顾惜朝呢？”厉南星在问话间，急急忙忙抬臂去挡，可身体完全使不出劲来，本来伤寒未好，一路淋雨已有些昏沉沉，只怕病上加病，又哪里能承受的住，墨泠湮疯颠颠，不知夹杂多少内力，拼了命的乱打一气。

　　勉力翻身躲过，脚上一软，跌倒在地，厉南星情急，咬牙，脚借力在地上乱蹬，却怎么也再爬不起来，墨泠湮在一旁看的很是得意。回头冲着地上的尸体说道“卿墨，你看着，我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不留，我们两就可以清静了，再也没人管我们，你等一下。”

　　说完抄起桌上一截断裂的刀刃就往厉南星面上掷去，那刀片定是出自一把令人称道的好剑之上，无剑无柄，更是侨薄锋利，方才那一场屠杀不知沾燃了谁的血，在月色洗练下，血色合着白刃，杀气寒芒大盛，刺得厉南星的几乎睁不开眼，他知道这一剑铁定是躲不开了。

　　他闭上眼，脸上带着无怨无悔的追思。

　　他将那些来来去去的过往，全在这一瞬间汇聚的想起，脑中交织的具是那人的每一个表情，和那样神情时说的每一个字。

　　这一刻，死寂的雨夜又重添几抹喧哗，是黑夜里特有的喧哗，鬼神之声，夜雨哭啼时的鸣泣。

　　厉南星几乎以为那是自己死前潜意识的悲鸣，也认定，今日必死无疑。他的那些自认为，总是让一个人打破，那人青衫一袭，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样子。

　　五色流转的小斧，与刀刃当空一击，这脆生生的撞击声中，五色神斧戾气加身，只把，那带血的刀刃砍得七零八落才干休的回到顾惜朝手上。

　　顾惜朝站在雨幕中，和厉南星对望，两人的衣衫都湿了。

　　他没料想这个人会出现，但这事情发生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就像他们的情，没有预料，可又顺理成章的成为情理之中。

　　厉南星看着顾惜朝从横断的雨帘里走来，突然觉得身上的伤没有那么痛，病痛也称不上病了。他试着站起来，到那个人身边去，挣扎几次，最后还是顾惜朝将他扶起来。

　　厉南星借着顾惜朝双手支撑站起，那双眼却怎么也离不开顾惜朝。他的欣喜，失而复得不可名状。这一路的担心也可以暂时放下了。顾惜朝也与他对望，眼中神情还是猜不透的。不知道担心多些，还是欣喜多些。

　　“你没事吧？我以为。。。”厉南星将顾惜朝从上向下打量一番，将两人距离簇的更近，虽然见到了人，却还是担心，外面死去的人只让他更是后怕，这一思才想起，身边正站了个棘手的人物，他怕墨泠湮趁此机会攻来。

　　待要转身防御却被拉住，厉南星本就精疲力尽，被这虽不大力的一拉，却已是扑到顾惜朝怀里。顾惜朝也没想到，厉南星已无力至此，愣了一会，叹口气，将厉南星轻轻揉进怀里。

　　厉南星脑袋搁在顾惜朝肩上，看不见墨泠湮又听不见有动作声响，惊疑不定。耳侧却传来顾惜朝轻柔的声音道“我自然没事，我活得好好的。”抚着厉南星背上的发“让你受惊了。”

　　厉南星听了这话，心里一软，一句话也再说不出。

　　这般相拥了一会儿，厉南星不觉有些困意，只是当下情势却由不得他放松。这一时，背后却还是不见一点响动，此番已是疑更多与惊了。

　　回复了些体力，厉南星推开顾惜朝，转身看到墨泠湮就站在他们身后，厉南星顿时脸上一热，就算对方是个疯子，这样当着别人的面与顾惜朝亲热，也觉得不妥。

　　墨泠湮却动也不动，两眼呆滞，比起方才痴痴傻傻更添木讷，像一尊等人发号施令的玩偶。

　　厉南星见他不动，抬步过去，墨泠湮还是木桩似的的，一动不动。

　　厉南星暗自有了些了然，但不敢妄下断言，直到细观墨泠湮面色，把了脉搏才能确定。

　　再看墨泠湮，眼中隐隐不忍，当望去顾惜朝时又把这不忍收起。

　　他很冷静的说道“他中了万咒归流。这种药会使人迷失心智，丧失人伦，只听下药之人的命令。”他盯着顾惜朝没有丝毫惊讶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是你对他下的药？”

　　顾惜朝没有说话却点了头。

　　厉南星又道“这种药极端阴险狠毒，中毒之人，不是被控制一时，而是一辈子无法自拔。”顿了半晌，厉南星无奈又疲倦的一叹“可是这些，你也应该都知晓的。”

　　厉南星对顾惜朝已经用了足够的的忍耐与包容，但那些都是自己于顾惜朝而言，既然爱上，他也忍了，或可说你情我愿，怨不得他人。

　　但他不想这些局外人遭受顾惜朝的毒害。

　　他试着去理解顾惜朝的苦衷不得已，找尽各种借口替他开脱，但不知道这样，又能救得了谁？

　　顾惜朝好似能读懂厉南星眸子里掩藏的千万种感情，他透过那双抑郁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抑郁，沉默良久，才沉沉的说道“外面那些人的死，不是我。。。”

　　他不太习惯在人前解释。从来我行我素，不需要顾及什么，可现在却要在另一个人面前组织着那些从来不说的话。

　　他暗自觉得这次输的彻底，又不带后悔。

　　厉南星摇头道“我没说外面那些干你什么事。”瞟了眼躺在地上已成尸体的花卿墨，厉南星道“你给他服解药吧，就算原是个疯子，起码还记得不该忘记的人。”

　　顾惜朝见厉南星没有怀疑他的意思，心里涌上一阵欣喜满足，但厉南星说到后头他却又笑不起来。

　　顾惜朝只匆匆瞟了眼墨泠湮，对厉南星道“解药自会给他，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见屋外的雨有要停歇的势头，他微蹙眉似不想被发觉，又难掩急切，边向外走边说“我有些事未处理完，你且现在这里休息。”

　　还未踏出门槛，厉南星已拦在面前，面带病色，淡然道“墨泠湮的事我可以不问，但这次我要同你一道去。”

　　顾惜朝啥然一笑道“你去做什么？我去把残局收尾便回，你先把病养好了。”眯着被门前细雨熏进柔意的眸子道“等我回来了，你也休息够了，才好回京。”

　　听完这话厉南星走到顾惜朝身边与他并肩，望着院子里的沉色一片，好似透过那些看到别的什么，面上显出温柔又感慨表情，轻轻道“还记得上次，遇到劫匪后，我要你去城里等我时，你说的什么吗？”

　　未等顾惜朝回答，他已挺胸开口道“我顾惜朝从不是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救的人，即使不能动武也一样可以让那群人马革裹尸。你以为你一句对不起我就既往不咎了？我顾惜朝就是那么好应付的人？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样子过去了能解决一切？还是准备和你那金贤弟一起去算了，要是这样不如让我就在这里解决你，也好过看着你去送死。”

　　他用那双总是干净的掺不进杂质的眼，坚决倔强的看着此刻与他对视的另一双眼。

　　顾惜朝好像看到那个在沙漠边陲里，倔强傲然的自己。

　　他不得不动容，不得不感动。更恨死了现在的自己。

　　他每做一个决定时，都是无比艰难，忍受着心如刀绞，穿肠刺骨的痛，他总能对自己狠，下常人不能下的决心，做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或许有些债无法偿还，只有既定不改的目标，和充分的理由才能使他在面对那双眼睛时，不至于躲闪逃离。

　　这一刻他也真的动摇了，可他只能动摇，即使颤颤巍巍的在天平摇摇慌慌，他也终究还是那个能对自己下得了狠心的顾惜朝。

　　他没有挽着厉南星，也没有再说什么感动体恤的话，只是率然走进稀稀疏疏的雨幕里。

　　呓语道“我明白了，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