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夜之变奏曲（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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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我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我一下子缩回了手臂，倏地站了起来，我抱着手臂，防卫似的站在杰克面前，冷笑着：“不，那不可能！我不相信！”
“看！”杰克指着我的脸，“光晕！”
“哪儿呢？”杰克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云一，云一只能侧过身子来。
“这会儿没有了，”杰克失望地说道，“刚才还有的。早上的时候也是，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
“光晕……”云一喃喃着，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我从杰克身边穿过，摔门而去，云一追了出来，在我身后大喊：“唐迹！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我听到云一跟来的脚步声，跑得更快了。云一越跟越紧，我见甩不掉他，索性刹住脚步，转过身直直地冲他撞了过去。我低下头，狠狠地撞在了云一的肚子上，我又伸出手将他猛地一推，他就被我撞出去好远，嘭地栽进了一家礼品店。街上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很多人在窃窃私语，或者对我指指点点。我管不了这么多，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横冲直撞地拨开人群。
我旁若无人地在大街上奔跑起来，脸上湿湿的。风还是像以前一样擦过我的脸，但是感觉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的了，很陌生，而且就连陌生的感觉到后来，也越来越弱了。
我们来打个比方。假设你是被你的父母收养的，你一开始不知道，但是随着你的长大，你变得细腻敏感，你开始成熟，你发现了你是长下巴，而你的亲人中都是短下巴，你和你的父母血型不匹配，你和你父母的眼睛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甚至于你偶然间找到了一张领养证明！于是你知道，你并不是你父母亲生的孩子。但是在这样潜移默化的改变中，你并不觉得有多震惊，你好像只是知道了这么一件事，而这件事和你本身并无多大关系，尽管你是这件事的主角。
你依旧和他们一起过着往常一样的生活，会对他们使小性子，会因为一件不称心的事大发脾气，会撒娇地要这要那，因为在你的潜意识中，他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就是你这一辈子的至亲。但是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你发现你和那个女人拥有着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有着和那个男人相似的微微下垮的薄唇。那个男人长着和你一样的长下巴，女人笑起来眼睛也弯得好看。
不需要亲子鉴定，你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你：他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但是你还在自欺欺人，说这只不过是世界上有一个巧合罢了。但与你生活了十七年的父亲沙哑着声音告诉你：“孩子，他们才是你的爸妈。”
于是，你心里唯一的信仰崩塌了。像《2012》中被海啸击溃了的城市，你的眼睛你的心脏你的思想被汹涌的波涛淹没。人类总有这样一种侥幸的心态。如果不是赤裸裸的事实摆在眼前，残忍地刺痛你的眼，你就永远会存有一份侥幸，安慰自己说或许不是这样呢？反正那一天还没来呢？但是当真相出现，毫不掩饰地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为自己铸造的象牙塔就塌了。真相是这世界上最强的硫酸，足以泼毁最坚实的建筑——人们自我防卫的心。
再也无法遮掩什么，再也无法逃避什么，再也无法自我欺骗说事实不是这样的。就像我们知道，地球总会有一天会毁灭，但是除非那一天真的来了，否则我们依旧会活得自在活得潇洒。而只有当大地的毁灭真实地降临的时候，我们才会恐慌，会尖叫，会有求生的欲望。
我回到威尔斯那儿，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冲上了二楼，并重重摔上了门。我冷静下来想了想，我觉得我愤怒的理由有些可笑。我气急败坏，不仅仅是因为杰克挖出了我心里的秘密，其实更是因为挖出这个秘密的是杰克，是别人！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好奇，不喜欢别人对我过分接触，更不喜欢别人直指我的秘密！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脑袋一阵阵地发昏，耳朵里嗡嗡作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为什么，我和她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父亲、哥哥、姐姐，甚至你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都要偏袒她！为什么！”
“我不明白？难道你想让我今天把所有的一切都公布于众吗？那即墨完殇和云舒胤所做的一切就完了！”
“我不想再让我们的队伍里出现第二个荒火！”
“怎么不刺了？刺啊，对着我的血管，狠狠地刺下去……我的血，你尝过吗？……你想尝一尝吗？唐迹……刺下去！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把我的血奉献给你……”
“如果要说你会对谁产生从心底起的悲悯和爱惜，那个人绝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云一，也不会是归年流风和师傅。”
“你看，你的无动于衷已经暴露了你的冷漠。倘若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你珍惜，你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表现。”
“就算他在安禄山的蛊惑下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但是我始终认为，我的父亲即墨完殇，是一位英雄。”
“先父曾说过，她是佛前的一朵莲，纯洁而静谧。可是她只是一朵莲，她的心总是静如止水的，哪怕世界毁灭，她也注定只会默默地看着整个世界消失，而不会伸出手去拯救。她的悲悯，或许只留给了她自己吧。”
“不要回头，不要留下任何牵挂。就这样走吧。”
“身在高处而不寒。唐迹，这才是你的角度。”
“就像你之前说的，世界上没有至善之人。就算是水晶，你能在这世界上找出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水晶吗？唐迹，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你的心是纯净的，那就够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送你一捧月光。”
“我放开你了，可是你放开你自己了吗？”
……
窒息！
该死！够了！快停下！这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想记起这些话！脑袋里一片混乱和狼藉，好像刚刚打完一场仗似的。我精疲力竭，埋在床上喘着粗气。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眼前模糊不清，眼眶热热的。我想我就快死了。我就要死了，不是吗？这些该死的东西折磨得我只剩皮包骨头了！我被这些麻烦的事情弄得已经没有人形了！哈哈，我连体温都没有了，所以杰克才会觉得我很冰凉。我被这些人弄成了一个怪物呀！真是该死！
“咚、咚。”轻柔的敲门声传来。
“滚！”我拼尽了力气大吼道，“我不想见任何人！快滚开！”
“我是威尔斯。”威尔斯低沉的声音传来。
“谁也不见！”眼前又发黑了，我死死地闭上眼睛。
但他仍然不死心，还在门外嚷着：“嘿，我就和你说两句话好吗？就一会儿。”
可怜的人！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我现在还住在他家里，他有权利把我从他家赶出去。我按住心头的怒火，从床上爬起来，使劲儿把脸搓了搓，好让我自己看起来清醒一点。
“就在这儿说吧。”我开了门，抄着双臂，斜靠在门上，冷冷地说。
威尔斯并没有因为我刚才的不礼貌而生气，他憨憨一笑，竟然从我和门框之间挤了进去。他走进我的房间，四处打量着，说道：“嘿，你把这儿布置得不错啊！”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挑起了眉毛。
他转过头对我笑：“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也希望她的房间也是这样，衣服乱乱地扔在地上，床上的毯子被踢到了床尾，枕头边上有两本书——什么书都好，枕头底下压着带了锁的日记本。”
“哼，”我冷笑了一声，弯腰把我的鹅黄色棉纺T恤拾起来扔进衣柜里，“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威尔斯捺着床头台灯的开关，脸色变得柔和且深情。“你刚才冲我发火，我就想到了我的女儿，她没有这样对我发过火。”床头灯亮了，暗了，又亮了，又暗了。
“你有孩子？”
他苦笑了一下：“曾经有。”
“曾经有？”
“我的妻子和女儿死于九年之前的一场车祸。那时候我女儿才八岁。”
“如果她还活着，她该和我一样大。”
“是啊，所以我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我的女儿……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我摇了摇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看见酒吧外面的墙上挂着很多照片，那是你妻子和你女儿，是不是？”
“照片……”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柔和，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里亮晶晶的，“是啊……安娜是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小女儿爱丽丝……那时候爱丽丝才五岁……五岁吗？可能是六岁吧。唉，时间过得太久了，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对不起，我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面对这样一个悲伤的男人，我不忍心再用我的负面情绪刺激他，因而缓和了语气，低声向他道歉。
他笑笑，在我的床边坐下。“那时候打伊拉克战争吧，在去前线的前一天，我的小女儿对我说：‘爸爸，我每天都会为你祈祷的。’她真懂事，不是吗？她没有哭闹着请求我不要走……啊，哈——小爱丽丝真是听话……安娜，安娜吻了我，她把蝴蝶胸针别在我的军服上……天知道，那会是我和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2003年11月20日，我记得这一天……这一天，我从战场上背回了十五名战友，把他们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呵，你知道吗，枪子儿在头上飞啊……一颗手榴弹就在我六米远的地方爆炸了……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但是我，我告诉我自己，安娜和爱丽丝在等我回去，我可不能死啊！
“但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就收到了来自杰克逊镇的信——是我哥哥大卫写来的信。他告诉我……告诉我说，昨天——也就是11月20日，我的妻子和女儿在傍晚外出购物的时候，一辆失控的货车冲了过来……碾……碾过了她们，我的小女儿当场就死了，啊……”
“别说了，威尔斯。”我也难过地哽咽道，好像爱丽丝的事就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安娜因为受伤太重，也没能熬过来……在大卫的信中，还附上了一张贺卡——是我女儿给我的。上面写着：爸爸，生日快乐！希望你能早点儿回来！呵……呵……11月20日是我的生日呀，你知道吗？那是我的生日，而我的妻女却永远地离开了我……回国的时候，我被授予了三等军功，但是我拒绝了，军功能换回我的安娜和我的小爱丽丝吗？我的上校说，你用你的生命拯救了十五名合众国的军人！放他的狗屁！其实他们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呀！……”
我扶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抱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没关系，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在你身上我总是能找到我女儿的影子，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我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告诉你一些话……”威尔斯微笑着看着我，像一个父亲那样。
“我不知道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和难过，但是孩子，再大的困难和痛苦都会过去的。人们的生活不会全由苦难组成的……那样就不是生活了。就像九年前我的妻子和女儿遭遇了那场车祸——有什么事会比失去自己最亲爱的人更难受呢？”
“我真抱歉……”我喃喃着，耳朵不再嗡嗡作响了。
威尔斯笑笑，继续说：“要知道，无论你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样的挫折，你还活着，你的亲人和爱人还活着，他们还陪着你，爱着你，并且支持你，你就没有失败，也不需要因为一点挫折就颓废，因为你并没有失去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恍恍惚惚地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眼眶有些湿意。
“我的酒吧名叫爱丽丝——爱丽丝是我女儿的名字，我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她。来爱丽丝酒吧的人都是快乐的——也会有人来这里借酒浇愁，我就会想办法叫他重新快乐起来——人没有理由让自己难过。”
难怪威尔斯整天乐呵呵的。他真是个坚强的男人，我想到。我觉得我开始平静下来了。
威尔斯拍拍我的肩，柔声说：“好姑娘，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就像九年前，谁会想到那场车祸会发生在我的妻子和女儿身上呢？这种事情，看开了就好，因为那是上帝的旨意，我们没办法违抗的。每个人降临到这世上都有他的人生轨迹和责任使命，无论上帝如何安排这个人，都是有道理的。我的妻女去世之后，我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来调整和适应。到第四年的时候，我告诉我自己，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还有父母和哥哥，我还有我的事业和我的生活。逝者已逝，为什么不把他们留在记忆里永生呢？”
“然后你就开了这个酒吧？”
“对。在这里我感到爱丽丝和安娜的生命仍旧延续着，她们仍然陪伴着我，”他笑了，露出光亮的牙齿，“无论你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最重要的是你要适应。对于既定的生活，如果我们无法改变，那就改变自己去适应它好啦。”
我擦了擦眼角，吸了一下鼻子，伸出手臂抱住他：“谢谢你，威尔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不用客气。希望我的这些话能对你有帮助吧。怎么样，还难过吗？”
我摇摇头。
他温柔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走，我们下楼去吧，我给你做一杯意大利泡沫咖啡，很好喝的哟。”
他用唱歌般的语调说出来，显得滑稽又好笑。我破涕为笑，跟在他后面下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夜之变奏曲（三）
